寧嬈默了默,道:“應該不會殺你。”
陳宣若清雋的麵容上浮掠出幾縷笑意:“若是陛下能一劍殺了我,我的心裡反倒能好受些……”他息聲,又搖頭:“不,我不能死,淮竹需要我,我不能把她自己留在這世上。”
寧嬈心裡登時不是滋味。
陳宣若確確實實地背叛了江璃,可這份背叛卻又帶著些命運的捉弄。他與淮竹相識時隻是個沒有功名在身的應試仕子,誰都不曾想到,這個文弱書生將來會有風光拜相的一日。而等到他步步攀登,走到了離君王最近的位置,其實是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他得到江璃倚重信任的時候已經浸在‘雲梁’這個染缸裡出不來了,他和江璃這段君臣緣分的伊始就是欺騙。
多麼像她自己……
她曾無數次想,若是早知道有一日會遇見江璃,她一定不會和陳宣若去城郊看雪,她要離雲梁遠遠的,要乾乾淨淨地等著他們相遇的那一天。
不知道陳宣若在與江璃君臣相依的時候是否有過和她一樣的心境?
“你後悔嗎?”寧嬈沒忍住,問出了口。
陳宣若垂眸沉默了片刻,篤定地搖頭:“我從不後悔遇見淮竹。”頓了頓,又道:“可我後悔當年參加科舉,入仕,拜相。若是我不曾得陛下如此倚重,不曾有機會背叛他,該有多好。”
他驀得笑了,雖然這笑容很是寥落,讓人看了心裡很是難過,但他還是倔強地維持著唇角的弧度,衝寧嬈道:“好了,不必為我擔心,人各有命,總有一條路最後會留給我來走,你好好保重自己就是了。”
說罷,繞過她快步離開。
寧嬈回身看向幽長的廊道,陳宣若的身影一點點變模糊,變小。
她心裡有些難過,正要回去,陡然間一股眩暈襲來,趔趄了幾步,險些摔倒。
玄珠扶著她,擔憂道:“娘娘身體不適,還是快回去叫太醫吧。”
寧嬈隻覺眼前光影模糊,強撐著點了點頭,在玄珠的攙扶下出了廊道回了昭陽殿。
因玄珠中途差遣了人去太醫院請太醫,所以太醫幾乎和她們同時到昭陽殿。
診了許久,太醫濃眉緊蹙,疑道:“奇怪,這脈象真是奇怪。”
寧嬈喝了半碗參湯,覺得頭疼好些了,卻又被太醫這一番嘀咕鬨得心裡七上八下,正想再仔細問問,外麵遞進來消息,說是宣室殿的內侍求見。
寧嬈隻以為是江璃出什麼事了,也顧不上其他,忙讓進來。
內侍臉很熟,是禦前伺候的小黃門,寧嬈印象裡他常跟在崔阮浩身後,很是機靈。
“是大黃門讓奴才來的,說是請娘娘快去宣室殿一趟,陛下和國丈吵起來了,將一眾內侍全都趕到了殿外,奴才們都嚇壞了,生怕出什麼事,也沒有敢進去的。”
寧嬈霍得起身,也顧不上身體還有些不適,一邊讓玄珠去備輦,一邊讓這小黃門緊跟著自己,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今日在桐花台那個當眾諫言的禦史讓江璃在南燕使團麵前很是下不來台,他龍顏大怒,當場就要讓人拖出去杖責,被寧輝和一眾老臣合力保了下來。
寧輝保他自是因為同僚情誼,而那些老臣則多是為江璃考慮。
禦史褒貶天子功過,行諫議之責,貿然杖責禦史,對天子聲譽頗有損害。
江璃腦子轉得極快,明白他們的苦心,便順著台階下來,暫且將此事擱在了一邊。
經了這麼一段不甚愉快的插曲,宴飲自然也草草而終。江璃回了宣室殿,越想越來氣,命人草擬了詔書,要罷免那個禦史。
詔書送到禦史台,寧輝已知道了事情經過,拿著那道詔書就來找江璃理論了。
事情經過大致如此,寧嬈聽罷,生出幾多疑惑。
按理說,禦史直言上諫是好事,可是這個節骨眼兒,冒出來個為陳吟初說話的,還是選在那樣的場合兒,未免也太巧了。
她不覺得陳家如今這樣四麵楚歌的境地會有心情再指使人背地裡搞什麼花樣,況且這樣一來,激怒了江璃,對陳家對陳吟初不見得就有好處。
若不是陳家,那又是誰呢?目的何在?
這樣想著,她走完了最後一層石階,到了宣室殿門前。
崔阮浩抬著拂塵站在門前,側身聽著裡麵的動靜,麵色凝重,連寧嬈走近都沒察覺。
裡麵的聲音不算小,氣勢騰騰的飄出來,寧嬈也聽見了。
“禦史無罪,貿然罷免,陛下就不怕史書工筆的非議嗎?先帝當年那般縱容灩妃,數不清的禦史冒死上奏,那時便是人人稱頌他們剛直不阿,連先帝也不曾發落過一個禦史。而如今到了新朝,陛下倒要來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寧嬈仔細聽著江璃要如何回父親,可等了半天也沒聽到他的聲音,倒是傳出尖銳的碎裂聲,像是誰把什麼東西摔了。
她倒吸了口氣,再走近些,這會兒崔阮浩終於看見她了,如得了救星般,皺起來的臉倏然舒開,道了聲“皇後娘娘”。
這一聲不大不小,剛好透破殿門傳進殿裡。
殿中隻有江璃和寧輝兩人,光可鑒人的青石板上一片狼藉,碎瓷片混著茶梗水漬,從龍案前甩出去一地,江璃剛才一時氣急隨手拿起自己手邊的茶甌扔了出去。
兩人一個站在殿中央,一個坐在禦座上,怒目瞪著對方,各不相讓,忽聽崔阮浩的聲音飄進來,兩人一個激靈,都不由得慌起來。
江璃反應稍快,忙三步並作一步地從禦階上下來,低頭用闊袖把滿地的碎瓷片往殿側的屏風後掃。
寧輝少傾也反應過來,忙從袖子裡摸出帕子趴地上擦水漬。
翁婿兩人默契極佳,配合得當,不一會兒大殿之上便乾乾淨淨,如明鏡照人。
崔阮浩推開殿門,將寧嬈讓了進來。
她剛邁進一隻腳,便聽江璃捏著嗓子,一副假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嗓音:“嶽父說的是,此事是朕欠考慮。”
而她爹,亦是一副做作到家的模樣:“陛下海量,臣慚愧,殿前失儀,還望陛下恕罪。”
寧嬈掃了這兩人一眼,嘴角抽了抽,沒忍住,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