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山蜃樓叫提燈畫子。
孟千姿打斷他:“你跟走腳的是什麼關係?”
江煉目光微動,臉色如常:“走腳的?趕屍的嗎?沒關係,聽說過不少,但從沒親眼見過。”
“那釣提燈畫子,是誰教你的?”
江煉猶豫了一下,不過也知道落在人家手上、不撂點實話沒法取信於人:“我乾爺。”
“他叫什麼名字?”
“況同勝。”
況同勝,跟況美盈同姓,看來是況美盈的血親。
孟千姿總覺得這名字怪耳熟的,她轉頭看孟勁鬆:“況同勝這個名字,我怎麼感覺就這一兩天,好像在哪裡聽過似的……”
孟勁鬆真不愧長了個大秘的腦子,擅記各類大小事,隻略一思忖就有了答案:“是婁洪提到過,他們門裡,有一派姓黃的,那人叫黃同勝,跟這個況同勝同名不同姓。”
想起來了,說是四幾年,黃同勝接了活走腳,在長沙附近撞上日本鬼子,被一梭子槍掃死了,屍體都爛在外頭沒人收。
有意思,居然同名。
孟千姿不大相信巧合這種事:“你這位乾爺多大了?”
“一百零六歲。”
四幾年,黃同勝應該正值壯年,要是真活到現在,確實也是百多歲的人瑞了。
孟千姿心裡有七八分準了:黃同勝當年應該是遇襲受傷,但沒死,借訛傳的死訊上岸了。
做走腳這行的,其實很忌諱彆人知道自己的職業,試想想,鄰居知道你是趕死人的,還能跟你和睦為鄰嗎?
趕屍匠多是因窮入行,而且做這行要保童子身,不能娶妻生子,中國人對“無後”這種事還是挺在意的,所以絕大多數走腳的攢了點本之後,都會思謀著上岸,過正常人的日子。
而為了和過去切絕,他們往往會隱姓埋名、搬到異地居住,繼而娶妻生子,很多人終其餘生對走腳的經曆絕口不提,連親生兒子,都不知道自己老子過去是乾什麼的。
想不到陰差陽錯,倒是把黃同勝這樁遠年公案給解了。
“那你釣提燈畫子,是為了什麼?”
江煉聳了聳肩:“這就是私事了,跟你們的事也沒關係。”
一樁歸一樁,孟千姿倒也確實沒興趣去探他人秘密,當下也不勉強,示意他繼續。
“本來釣完了,雨也快停了,正準備走,你們來了。我覺得挺奇怪的,就聽了會牆角。”
野外那種地方,沒法挨得太近,江煉聽得雲裡霧中,全程也沒鬨清楚這三個人什麼來頭,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這幾個人把提燈畫子叫“山蜃樓”,說什麼樓起於珠,有蜃樓必有蜃珠,要把珠子給釣走。
這麼一來,就跟他大有乾係了:他釣這提燈畫子,是為了查一件重要的事,事情都還沒什麼進展,這幫人就要把蜃珠釣走,這讓他接下來怎麼玩?
他說得乾脆:“我不知道什麼叫蜃珠,也不知道這東西是有還是沒有——但寧可信其有吧,我就等在邊上看,盼著你能失手,你要是釣不到,那也就沒事了。”
辛辭暗暗咂舌:千姿昨晚,那可是幾次三番地失手啊。
他腦補了一下她每次失手、躲在暗處的江煉就呱唧鼓掌叫好的畫麵,覺得這人是有點欠收拾。
“誰知道偏偏就釣到了,我一時間沒想好該怎麼辦,隻好先偷偷跟著你們,預備找機會再拿回來——其實也不是拿回來,我隻是想把蜃珠放回原處。也是運氣,你們中有一個,被我掛的餌嚇到了……”
說到這兒,他朝著辛辭一笑:“是你吧?”
辛辭臉頰發燙,想起腦後挨的那一下,又止不住惱火,覺得這人笑得極其可憎。
“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在坡下頭把他打暈了,原本想偷梁換柱,趁你們不提防的時候奪了蜃珠就跑,誰知道剛近身就被叫破了……”
他看向孟千姿:“你出招那麼狠,我沒說話的機會,既不想挨打,就隻能跟你打了。”
其實說話的機會還是有的,又不是沒長嘴,打鬥時,他完全可以嚷嚷“這是誤會”,不過他既已先挨了一抽,就懶得去費這個事了,而且他也並不覺得這些人是能講理的,既然打起來了,那就打吧,誰怕誰啊。
萬萬沒想到,隻是一個女的,就把他給拖住了。
“你們人多,再打下去對我不利,我急著脫身,隻好用了狼噴,我身上隻帶了那個,本來是怕夜裡進山遇到野獸,防身用的。”
孟勁鬆冷笑:“怕進山遇到野獸,帶槍帶刀更合適吧,隻帶狼噴?”
江煉看了他一眼:“人家野獸沒招你,是你進它的地頭,帶槍帶刀,難免見血要命,多大仇啊?狼噴相對溫和,一噴了事,能把它趕跑不就行了嗎?就算用到人身上……”
他轉向孟千姿:“……腫個幾天也就好了,這口氣好消,不會結下死梁子。當然了,也幸虧我跑得快,要是被槍撂倒,打死打殘了,梁子就不好解了。”
孟勁鬆一窘:當時情況未明,下手確實應該留有餘地,老話也說“做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就像孟千姿那眼珠子,要是真廢了,那可就是勢必追究到底的血仇了,誰還管你是不是誤會?自己情急之下放槍,是有點魯莽了,江煉如果借此做文章,他還真無話可說。
但江煉點到為止,一帶即過,並不揪著這一點不放,他欠了欠身,又向孟千姿展示自己被打的慘狀:“而且,你當時也打得我不輕,今天又全方位打了一回……就這一段來說,是不是可以兩清了?”
孟千姿拖了幾秒才點頭:“這一段,就算它兩清。”
江煉籲了口氣,知道就嚴重程度而言,“這一段”隻是前菜,“下一段”能不能說服她,才是關鍵。
不過沒關係,能清一段是一段。
他斟酌了一下,還是按時間順序走:“這位孟先生一直追問我鏈子的事,你的鏈子係在玻璃罐邊上,我當時沒留神,一並拽過來了,後來罐子被你打碎,你的同伴又在後頭放槍,我隻顧著逃跑,精神緊張,壓根沒注意到手裡還有鏈子,反應過來的時候……總不能跑回去還給你。”
孟千姿嗯了一聲,表示這說法可以接受。
“但我也猜到了你肯定不是一般人,湘西能人多,我怕自己惹了不該惹的勢力,看到鏈子上的符樣之後,覺得多少是個線索,就托老嘎幫我問問。”
“就不怕把人問上門來?”
“是有這擔心,但轉念一想,我不至於這麼點背吧——也就是一個符樣,說不定隨處可見,老嘎正好打聽到你那兒,你又剛好認出來、繼而找上門,這幾率該多低啊。”
他麵上掠過一絲惆悵。
可能是惆悵自己運氣確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