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負輕狂(2 / 2)

換作當年的他,說要贏,就要贏得完完全全,不留餘地。

那一年的他是真真正正年少輕狂,而如今他的輕狂也有了砝碼。

明月懸衣袖下手指緊絞,一時思緒紛亂。台下忽然有人撫掌大笑,笑聲飛揚恣肆,如飛雁衝破雲霄。

“不愧是我派第一劍仙,果然瀟灑痛快!我可沒那麼多心思,既然首座下了命令,那麼聽令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說話的人聲音裡暈著笑意,也自挾著寒芒隱隱的譏誚,話鋒直指太蒼山以及附和他們的幾個大派。

那人豐神俊朗,眸璨如星,正是過天涯。今次他代表誅邪台而來,難得穿了正裝,玄黑披風上隻有一個肅殺的斬字。

但那扯開的衣領,敞開的鎖骨與半個前胸,都不甘寂寞地泄出一點騷氣來。

明月懸繃著臉忍笑,心裡卻是一鬆。

好久沒見這騷包正經的樣子了。

事先雖不曾打過招呼,但他既然現身了,就一定會給自己捧場。怎麼說也是小事互相推鍋,大事一起頂缸這麼多年的默契。

過天涯朗聲道:“誅邪台願奉首座之命,為正道效犬馬之勞。”

他表了態,便有不少門派跟上,紛紛懇請首座賜下戰圖。台上一半熱忱一半沉默,楚河漢界已然劃下。

好在明月懸不是孤身一人,四麵楚歌。

他畫好的布陣圖,頒下去一半,還餘了一半。

“所以剩下的諸位,都決定好要應下我的賭約了?”

明月懸的指尖一下一下,敲著座上白玉。

湧動的暗潮中,有人一揮衣袖,悄然而起。

“我跟你賭。”

越招塵站在那裡,一臉超然世外的淡漠,仿佛不是奉冷酷的師命而來,隻是偶然行經水窮雲起處。

不染塵埃的世外客。

明月懸望著他,應道:“好。我們再見時,就在登壇法會的鬥場上一決高下吧。”

越招塵臉上毫無波瀾,自顧自道:“天心不二道不會屈居任何人之下。”

“——不過,法會尚未開始,你依舊是我們的首座。你要我們做的事,我們自當履行。何況正道公義在上,大局為重,怎可負氣行動?天心不二道願意聽令分兵。”

全場嘩然,不肯服從首座的各派仙修臉色霎時變得十分難看,尤其太蒼山的那位峰主已是滿麵鐵青。

向來目無下塵的天心不二道竟然承諾退上一步,還搬出公義大局來壓人。他們要是繼續我行我素,襯托之下豈不難看?

滿室人心如水,乍亂乍起波瀾。但那些機心暗算都無力沾染於他。青年兀立堂上的身形明淨清拔,一如過水的風中蘆葦。

他的目光穿過熙攘人群,挲摩衣冠,投向蓮座上最高處的那個人,眼神專注而遙遠。

其實他隻望得見白衣的一角,但那一片衣袂就是被風吹落在他心上的一片飛花。從春天裡吹來,翻過不可逾越的萬裡關山。

霜月天,隔玉樓。

明月懸回到了自己的修行之地。此時東方欲曉,山頭流金,他腳步雖疲憊,心中卻無比清醒。

方才在日月相逢台上,他為了不在萬神闕一眾英才的麵前露出破綻,強行加力將天罪獄的封印壓下,此時難免會有脫力的後遺。

他知道,若是自己哪天壓製不住,恐怕迎接他的將是比現在還要可怕千百倍的反噬。

其實他早就是個賭徒。打從受傷的那一天起,他無時無刻不在用命去賭。賭贏了就能拿起他的劍,賭輸了就會賠上性命。

他不能放下他的劍,所以他隻能做賭徒。

很久很久以前,那個不剃度的和尚被請來幫他治傷,大筆一揮,藥方上隻寫了七個字:一生艱難唯放下。那時他拿過來一看,氣得想罵娘。

現在卻覺得極有道理。

那個和尚說,心事難放,心病難醫。

明月懸沉浸在過往中不可自拔,差一點踩上了縮在角落裡的那個家夥。

眼一抬,才發現是相彆辭。少年冷秀的臉上蒙了一層陰翳,紅瞳更是黯如爐灰,叫他一愣怔才認出來。

潦倒狼狽,一反尋常。抱膝蜷在牆角的樣子,乍一看像個脆弱的小孩子。

明月懸對小孩最沒轍,包括心智或是模樣像小孩的那些。

“怎麼跑到我這裡來了?有什麼事兒啊?”他向地上的少年伸出一隻手。

相彆辭盯住那雪白衣袖,咬了咬下唇,一橫心大聲道:“我可以抱抱你嗎?”

“……哈?”

明月懸很是懷疑了一會兒人生,又隱隱疑心他借機揩油,覬覦自己的美色。但瞟著對方蒼白的臉,又覺得這樣懷疑人家實在是沒有良心。

如果你不是頂著一張這麼可憐巴巴的臉,早就和從前跟你提出過同樣問題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個人一樣下場了,明月懸憤憤然想道。

然後他緩緩抬起衣袖,分開兩手:“咳,你,來吧?”

少年倏然衝過來,兩臂如火一般凶猛地撲下,將他瘦削的身體鎖住。接著一個旋身,將他重重推到了牆上。

脊背貼著如冰的玉牆,前心貼著少年滾燙的胸膛。逼仄的冰火兩重天裡,明月懸清楚聽見彼此交疊的心跳聲。

一快一慢,一狂一靜,近在咫尺然絕不同調。

對麵的瘋狂悲傷都如隔天塹。

明月懸緩緩抬起手,放到了少年顫抖的脊背上:“怎麼了?”

相彆辭的腦袋埋在他肩上,銀發亂拂。過了半晌才悶悶地回上一聲:“師父找到我了。”

“他得知我刺殺失敗,非常失望……他不肯放棄,想讓我利用你的善心,引你出來,由他親自動手。”

“師父要我引你回去,屆時我母親也要對你的族人下手。我妹妹大限將至,我們……母親他們拖不起了。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

“我不會害你,我也不想再殺人了。可要我拋下師父和母親妹妹,我想了又想,還是做不到。”

兩個人明明傾身相貼,卻不覺其近,隻覺其遠。或許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數,命該分開的人,永遠無法真正接近。

他成魔之前最後的良知,原來也隻到這個地步。果然是神憎鬼厭,生來被天道背棄之人。

明月懸心裡轉過很多刻薄如刀的念頭,說出來的時候,卻全然變了意思:“你什麼都做不到,偏偏還要來找我,是希望我幫你嗎?”

要是這家夥不告而彆就好了。他可以坐視一個忘恩負義的家夥自尋死路,卻沒有辦法推開一個想要被他擁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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