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彆時容易(1 / 2)

曲水深深,折進街衢巷陌,將玲瓏的湖上洲嶼劃成一片片不同的街坊。水汽四下氤氳,白鷺門前過,沙鷗簷下留。

相彆辭踏水而來,掠過一道道黑瓦白牆,最後停在一扇桐木大門前。

這是他無比熟悉的門。

他一生到此,也隻熟悉這一扇門。

搬到小神行洲後,他第一次有了家人,有了遮風擋雨同出同入的一個屋簷。

更早些,與師父在天京舊址中生活的那些日子裡,他尚不記事。師父也待他嚴厲,他說他們都是隸屬逆法度的戰士,而戰士們聚在一起的地方不叫家,叫作戰場。

在這扇門裡,母親和弟弟妹妹曾經同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

在這扇門外,他曾經坐在門檻上看遊船往來,鄰居們過著尋常煙火人家的日子。

一百年來,他還是有許多與複仇和爭鬥無關的回憶。

他推開了門。

相家這間宅子不大,但也有好幾間廂房。小姐的閨房在內苑西廂,未及入內,就能聞到經年沉積的藥味。

她總是得靠補藥將養著的。相彆辭默默挑開簾子,想去張望裡麵的女孩。他想起了從前在修行的間隙,為了妹妹走遍天下尋寶采藥的那些經曆。

能活過百歲,她自然也不是沒半點道行的凡人。從很早以前開始,相彆辭就意識到他的弟妹或許也很有天資,未必弱於自己。

隻是他們中了毒咒而他沒有,於是他們的命運判然兩分。

他們隻有病痛,修行也隻是一種維持生命的方式,而他還有花花世界,漫漫仙途。

兄妹的緣分不會太長,見一麵就少一麵。

少年修長的手指挑開床幔,卻在下一刻僵住。無論那床上有什麼東西,就算是一架蛻了畫皮的骷髏,也不會比此刻之所見更令他震愕。

床中的少女骨瘦如柴,粗略望去隻有貓兒狗兒重,通身肌膚像被擠乾了水的橘子一樣枯皺,說是老嫗也未嘗不可。

但這副醜陋可怖的模樣相彆辭是見慣了的,並不驚訝,使他吃驚的是她身上的鐐銬。相回情渾身上下都被咒鏈鎖住,關節處更是貼滿咒符,製止她行動。

畫符的筆跡,赫然是他母親。

相彆辭一失神,手指扯動床幔,勾起床邊金鈴狂鳴急響。

“啊啊啊啊!”

少女忽地在床上掙動起來,發出一串混亂而淒切的尖叫。

相彆辭低低誦起經文,想要緩和她的痛苦。就在這時,閨房的內門被人撞開,一個隻著單衣、容顏憔悴的男人衝了進來。

他的身形與神情都還像個少年,但眼角眉梢都是風霜痕跡,皺紋裡夾滿過往的苦難年華。

男人張皇呼叫:“情兒、情兒!你又怎麼了?”

他沒想到屋內還有另一個人,猝不及防驚叫一聲,立刻放出了母親留給他的刀符。

符籙在空中化成一道刀影,悍然斬下。

床邊那人隻是靜靜抬起一根手指,擋在刀尖上。

夜風淒淒吹過簾櫳,月光照亮他冷秀臉龐。

“……大哥?”來人一愣。

相彆辭立在廊下,等弟弟將妹妹安撫得睡了再出來。院外傳來潺潺水聲,門前小溪汩汩響在這個並不平靜的晚上。

過了好半天,相念予才從妹妹房間裡出來。兄弟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的尷尬,因為他們獨處的時候委實太少。

“母親為什麼要鎖住情兒?”相彆辭問。

相念予苦笑一聲:“因為她捱不下去了,一心想要自儘。娘無可奈何,為了留住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剛剛我去照顧她,她還說什麼‘在病榻上苟延殘喘個幾十年,生活中連點光亮都沒有,這樣活著與死何異’。唉……從前我還能勸一勸她,我和她同病相憐,但今日我受的苦已經比不得她了。”

“你這回走了沒幾天,她就失明了。娘想給她換一雙靈獸的眼睛,結果反被妖血汙了腦顱,如今是徹底瞎了。”

相念予與相回情,兩人的心早已在漫長的等待中枯為槁木,可他們的母親固執如初。南芷懇請他們相信隻要再過上幾天,她就能為他們降下神的恩賜。

“娘說等我們的病好了,再過幾個月還能趕上萬神闕遴選門徒,她會送我們登仙門,入道途,看我們一生風光順遂、快意平安……”

他滿是魚紋的眼角,似乎積了一滴渾濁的淚。

能夠苟活至今,除了那些柔情眷念,是不是也因了他心裡還有這樣荒唐的希冀?

“要是能像哥哥一樣活著多好啊,可惜我永遠做不到了。”

他看著哥哥永遠年輕的臉龐,忽然就忍不住脫口而出。很多年他都沒有這麼想過了,他知道自己與哥哥之間是天與地的距離。

相彆辭沒有看他的眼睛,隻低低道:“會實現的。”

銀發的少年坐在屋頂的魚鱗瓦上,手上一顆顆念珠次第旋過。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喜歡坐在這裡做他的功課。或許偌大的家裡,隻有這一片屋簷才是屬於他的地方。

母親不允許他跑去弟弟妹妹的院子裡閒逛:“你身上血氣太重,會衝了他們。”

其實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弑父的那一幕至今仍烙印在弟妹們的眼中心上,無法像忘記從前掉過的泥坑一樣輕而易舉地忘記,無法釋懷。

有一回,一隻流浪的惡狗衝進房來,小小的相回情見了大哭:“哥哥!哥哥!”他聽到了她的叫喊,飄下屋簷趕走了狗,一回頭,卻發現她還是怕得發抖。

他想安慰她,可越是靠近,她越是抖若篩糠。

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識到,她口中喚的哥哥並不是他。

她看他的眼神,與看惡狗並無分彆,恐懼是無法掩飾的。

他心中一刹那翻起過許多黑暗的念頭,可當那隻溫柔的手放到他肩上的時候,他通身一震,還是為自己方才的念頭羞愧起來。

南芷從落愁岩上歸來,帶著一身疲憊爬上屋頂,慈愛地注目久彆的兒子。

“離離,你終於回來了,怎麼不去歇息?”

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與母親相見的機會了。相彆辭猶豫良久,還是開了口:“母親,您一定要殺光那些人嗎?在小神行洲做了這麼多年的鄰居,您真的……沒有一絲不忍嗎?”

南芷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你想要我怎麼做呢?何況,就算此刻抽身,你的師父難道就會放過我,放過你?想要活命又不想弄臟自己的手,哪有這麼輕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