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彆辭輕輕垂下眼睫,他想是該做出決斷的時候了,但無論走上哪一條路,似乎都看不到光明。
南芷冷哼了一聲,眼神閃爍著似有還無的悲涼:“你後悔了嗎?”
相彆辭道:“我隻是不希望您和師父堅持與萬神闕為敵,他們太強了,就算你們成功報複了天京舊族,隻要他們追查下來,一切都一樣是一場空。”
“說謊,你從來不是會懼怕強敵的性子。你隻是……覺得不值得罷了。”南芷低聲道,“你隻是覺得,你的弟妹不值得你付出如此代價。”
相彆辭心中一跳,正欲反駁,便聽見了母親嘶啞又蒼涼的笑聲。
“到底是人之常情,天底下隻有父母會為了自己的孩子不惜一切。”
相彆辭以為,按母親的性子,定是要責罰他的,然而——他的肩上一暖,感受到了母親的體溫。
她竟然擁抱了他。
“不必擔心,我不會勉強你付出代價,最後罪有應得的人隻會是我。之後的祭典由我來動手,你和你的弟妹一樣不會受到牽連,我會立刻攬罪受死。”
“請你以後多多看顧一下念兒情兒他們吧,往後的路隻有你們三兄妹一起走了。願你們能一生風光順遂、快意平安。”
身側的慈母,那一片拳拳愛子之心是他從未領受過的。
相彆辭恍惚道:“母親,為什麼?”
“你也是我的孩子啊。”她說。
燒燈台在千裡燈岸的儘頭。
千條溪,萬裡堤,懸滿堤岸的每一盞燈都是從燒燈台上借的火。隻借一次,便可以燃燒百年之久。
因為那是凝聚了願力的神火,帶著神祗祈福的祝願飄滿小神行洲,守護這片遺世獨立的桃花源。
年年有幸,燈火長明。
相彆辭一步步踏入燒燈台最高處的神殿裡,仰頭望著一手提燈一手執炬的神像。那是織天教的教祖,提燈照世,執炬破邪。
他的眉間有鴉青鶴羽紋,是以在他坐化多年後,人們還是在燒燈台上養了滿台的飛鶴。
與他師父侍奉的邪神有一張一模一樣的麵孔,黑發閉目,慈悲溫柔似台下的三千弱水。
香案後的神牌上刻了他的名諱,雪姓,名待宵。“明光和雪,花月相輝”,如此少見的姓氏,必是琅華八姓之一。
白雪般高潔的聖人,為什麼師父聽到他的傳說時總是那麼深惡痛絕?相彆辭微微出神。
神殿大門忽地發出一聲沉鐵的悶響,鐵門轟然洞開,大片光明雪崩般狂湧而下,如天上之潮。
相彆辭一個轉身,就看見了大片朝他撲來的浩然如海的光明。光明海的那頭,有人白衣瀟瀟,手上托著萬千燈火。
整座燒燈台上的神火都被他駕馭著衝自己飛來。一團團的火光,屬於不同島嶼的花火,飛向他如蝴蝶迎向繁花的熱切。
白衣人在他麵前展顏一笑,容光燦爛似一場肆無忌憚的縱火,將他的心燒灼。
“小神行洲最美的地方,果真名不虛傳。但有人一起欣賞,風景才最是絢爛。幸好,你還沒有來得太晚。”
那人在燈火深處,卻令滿天燈火在他的頰邊黯淡。
“怎麼,同家人久彆重逢,看起來卻不是很開心的樣子?”明月懸托著一團火去蹭相彆辭的臉。這是不傷人的火,少年卻在他湊近時整個人都僵了。
他沉默著,明月懸百無聊賴一抬頭,望見了雪待宵的神像。太熟悉的臉,昨日還頂著一頭白發跟他鬥得天昏地暗。
“這像怎麼長得這麼討人厭?真想砸了。”明月懸喃喃道。
相彆辭一下從自己的糾結中清醒:“不行,這是古董。”
片刻之後,明月懸終於悻悻爬下神像的手臂,吊兒郎當往香案上一坐:“說吧,你如今有何打算?”
相彆辭終於開了口,敘說他的母親與師父最新的安排,語調平靜得好像那些都與己無乾。
母親要他在補天祭那一天守在弟妹的身邊,而師父告訴他,他身上的不是什麼傀儡針,而是鞏固他神魂的法器。
神在他的每一位教徒身上都串了自己的引線,好牽引他們走上正確的道路。就是十纓自己,身上亦穿滿了神的針線。
“哈哈哈哈,”明月懸失聲大笑,“你信了?”
相彆辭抬起蒼白的臉:“我不知道真相為何,但我相信他們不會對我撒謊。”
“首座大人……”他第一次這樣稱呼他,“我會幫您全力阻止他們傷人的計劃,可是能不能求你,對他們從寬處置?隻要我能阻止他們,他們來不及犯錯,就什麼也不會發生!”
對麵那雙紅瞳焦切如火,明月懸突然覺得意興闌珊,一鬆手,拿來哄他開心的那些花火都飄出殿外。
殿中燈影黯淡。
相彆辭還是沒能和過往一刀兩斷,等同於是離那個注定的未來又近了一步。
“好啊,我從不強人所難,你要想好咯?”他拖長聲音,懶懶地問。
“讓我在你身上刻下我的劍心印,隻要感應到邪神的氣息,我就能打斷祭祀。昨日一戰,我已經粗略熟悉了那家夥的邪術。”
明月懸伸出一隻手,按在少年手臂上。
他雖然是以劍成名,但倒黴被天罪獄纏上了之後,常年研究自救的法子,足跡踏破了拜書山,於咒法一道也頗可自傲。
“不過話說在前頭,在祭祀中開印的話,恐怕你也會受到波及,傷勢未必會輕,望你擔待。”
相彆辭咬牙忍受了痛楚。他早已習慣了身上火焚的痛,但那枚小劍形狀的烙印刺入肌膚的一刹,還是如萬箭攢心一般痛苦難捱。
烙印完成之後,相彆辭滿臉冷汗,衝他努力揚了揚嘴角,想要擠出一個笑臉。
明月懸靜靜望了他一會兒,驅走心中最後一絲不舍。
不管明月懸的心裡對這個少年是否仍有眷戀,萬神闕的首座都不能因私情誤大事。
無論是心軟憐憫,相濡以沫,還是其他什麼。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泠泠如遠山之水:“既然如此,這是當初我們成婚時的婚契,你來把上麵的咒符反序畫一遍,解除我們的道侶關係吧。”
相彆辭耳前一嗡,猝不及防,卻已是天旋地轉。
他覺得自己過去像是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中,小道極狹極長,滿是荊棘,他走得很累但是並不彷徨,因為他知道,穿過山洞,就是一方新的天地。
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是充滿希望的地方。
但是這一刻,他的小路忽然中道斷絕,被困在了沒有出路的山岩中,四下皆是冷硬的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AK 羽慕 溫泉蛋 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