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天心不二道逼宮, 明月懸答允以首座之位為賭注，到登壇法會上再論高下。掐指一算, 多少也是時候了。
“我一直幫哥哥記掛著呢！”袖心羅大聲道，“天心不二道的那些弟子，議論起哥哥竟然絲毫不怵，說你風光不了幾天了。他們哪來的底氣？教訓完他們之後, 我想辦法偷偷探查了一番。”
七寶樓台琉璃宮的主人，天生好命, 法寶見了都愛他。
他有那麼多寶貝，倒騰幾遍, 總能找出能幫他神不知鬼不覺刺探消息的。
袖心羅喚醒了在七寶樓台中沉睡百年的諦聽鶴。一枚枚指甲蓋大小的紙鳶, 親昵蹭過少年臉頰，便振翼飛去。
紙鳶入風, 頓化無形。這些法器如清水滲入彩墨一般, 在漫川彩描墨畫的風景裡泯於無痕。
袖心羅操縱它們飛入各派禁地, 借紙鳶的眼與耳暗中窺探。太蒼山人多，天心不二道人更多, 群群紙鳶一猛子紮進人山人海, 立刻被聲浪吹得七歪八顛。
“……啊啊啊，好吵！”袖心羅淚眼汪汪。
他不敢去窺伺那些實力超群的大能，隻能在弟子輩的隻言片語中大海撈針。或許真是運氣好, 就這麼誤打誤撞聽見了零星消息。
太蒼山與天心不二道意欲聯手, 捧出新的首座。
“哦？他們打算找誰？”明月懸懶洋洋道, “實力與我相等的人可不多, 青荒主同白冥華他們是各自門派的掌門，想當首座，必得放棄在己門中的大權，那是斷斷不行的。”
驀然間，另一個名字疾疾馳過心間。越招塵也是萬神闕中聲名久著的俊才，他會不會前來同自己一爭高下？
想必是會的吧，畢竟師恩如山，師命難違。
明月懸眼神一低，想起這幾日越招塵孜孜向自己傳訊，懇請會麵，然而霜月天的門一次也沒有為他打開過。
他回信給他：見如不見。然後自此，閉門謝客。
青年幾不可聞地一歎：“如果是我想的那個人的話，修為雖高，處事決斷卻非他所長。頂多是守成之才，要在當今事態下扛起萬神闕，未免強人所難。”
袖心羅道：“所以啊，他們竟破天荒提出，希望請兩位修士共領首座之位，共治萬神闕。”
一位是修為高絕的越招塵，而另一位……
“是聖神尊的弟子，原無咎。”袖心羅道。
明月懸大感意外：“無咎？他最是看重萬神闕，怎麼可能同一心分裂自立的那兩個宗門聯手，做與虎謀皮的勾當。”
袖心羅手心裡捧著諦聽鶴，削蔥指尖一彈一彈逗弄著那些小東西：“所以說，我也奇怪呀……”
當時，袖心羅也百爪撓心般地好奇著，最終冒險，向原無咎所居的血浮屠放飛了紙鳶。
千裡浮屠，白骨為塔，血浸腐土。
那是六百年前仙魔大戰的戰場，以及血戰之後留下的墳塋，六百年過去依然如初。縱然光陰的偉力強大無倫，依舊無法從傷痕累累的大地上抹平那些血染的浮屠。
原無咎就一直住在那裡，與孤墳死屍為伴。或許對於來自六百年前的他來說，死去的人比活著的人更像是同鄉故友。
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出過去。
小小的無形紙鳶棲在塔尖，同柱頂的銅雕怒目金剛首大眼瞪小眼，兩條小紙腿哆哆嗦嗦地抖。
紙鳶體內，袖心羅戰戰兢兢，總擔心那栩栩如生的銅佛頭張嘴啊嗚一口吞掉自己。
高塔裡傳來兩個聲音，斷斷續續在安息香的雲氛裡沉浮。其實原無咎的居處一向簡樸，陳設同他在軍營中暫宿時也沒有兩樣，如他這般簡淡之人，本性是不喜焚香的。
無奈血浮屠千裡之內，血腥之氣至今未散。如不以安息香的馥濃稍作掩蓋，怕是無一刻能安寢。
第一個聲音，來自原無咎。
青年在茶案後垂目，滾茶熱汽雜著爐上香氛，掩住了他臉上情緒：“宗主來意我已知曉，可我無心權位，恕難從命。”
第二個聲音，來自青荒主。
這位深居簡出的大能從不顯山露水，偶爾現世，也從未留下任何特立獨行的事跡。對天下人來說，他始終是一個謎，一個強大、遙遠而無法使人好奇的謎。
那聲音亦縹緲難明。
他說：“我勸閣下，並非以權、以利相誘，惟欲以情動君。閣下被封印了六百年，少年時曾親曆戰陣，對魔門的痛恨，應當比任何人都深。”
“現首座身染魔氣，就算並不影響他自己的修行，他也不能完完全全算是仙門中人。魔門能否借此影響甚至操縱於他，誰又說得準呢？”
一句一句，平緩無波，循循善誘。
“閣下從戎多年，即使身處和平年月，也不曾有片刻心離戰場。原將軍，”青荒主如此喚他，以凡間常見、七百年後仙門裡卻少有人喚的稱呼，“我以為您最該知道，兩軍交戰之際，主帥卻與敵方牽連太多，這是何等不妙。”
原無咎麵沉如水：“我亦知道，臨陣換帥更是大忌，萬神闕不可內亂在先。”
“內亂？”青荒主低低笑了起來，呷了一口茶，“您是說百年前七玄間那一場麼？傷亡慘重的七玄間之亂，若不是明師侄處理不當，也不至於最後如此收稍吧？”
原無咎玉雕鐵畫的冷峻眉目終於動容，長眉狠狠一跳，有種隱忍的不悅。
青荒主繼續言道：“百年之前，亡山絕地反撲，用他們從天外帶來的奇門秘寶蠱惑了一乾心誌不堅的叛徒，於七玄間掀起了仙門內亂。明師侄時任首座，平亂是他分內之事，可他竟然這都處置不好，最後甚至破壞了天罪獄，弄得身上魔氣加重……”
“哼，這樣一看，他身上的隱患，豈不更重了些？繼續擁立如此危險之人為首座，何異於置重寶於危牆之下。”
那把平平無奇的聲嗓，難得流露出些許波折情緒。原無咎忽一抬頭，隻見他一雙眼中似有湖底波光閃爍，變幻不休，猜度不透。
原無咎清聲道：“隻是叛徒？怕不止於此吧。七玄間亂起，少不了其時勢力鼎盛的那幾家宗門煽風點火，野心勃勃、伺機獨立，想要渾水摸魚。”
話鋒如劍，劍尖指的正是當年天心不二道、往生閣與太蒼山三家大宗派。
昔年七玄間爆發叛亂，要不是這三家宗門意圖獨立，根本不施以援手，甚至在背後明爭暗鬥，怎會致使萬神闕四分五裂，怎會……
怎會叫初任首座的明月懸孤立無援，怎會驚動他的師父出山……
原無咎毫不留情，將青荒主話中的粉飾一把揭穿。
巧舌如簧，便能顛倒是非？可笑。
塔外，裡頭藏著一個袖心羅的小小紙鳶拚命點著頭，小雞啄米一般。
然而大能的臉皮，自然是超乎袖心羅想象的厚。青荒主隻是笑著應了一句：“是嗎？往事如水，難留我心，都有些記不清了。”
袖心羅鄙夷地丟了個白眼。
原無咎似乎也甚是不屑。然而青荒主下一句話，使他變了臉色：“聖神尊久不現身，這也難怪，他受的傷一定很重吧？畢竟那時為了救明月懸，他可是動用了禁術，將師侄所受之傷儘數轉移到自己身上。”
“竟是如此……”原無咎啞聲呼道。
以師父的修為，怎會受如許之多的致命傷，長久以來，這都是他心底的疑惑。
青荒主道：“果然不知麼？是了，聖神尊萬金之軀，比那小子不知道尊貴多少，這等以命換命之舉實屬不智。明月懸不敢昭告天下，也是怕我等更看重聖神尊，責令他將性命還給沈雲崖大人吧。”
“任何一個理智之人，都會明白聖神尊的性命比明月懸更重要，隻有他對於萬神闕是不可替代的。我與同仁想要救回聖神尊，希望那時，身為他唯一弟子的你——”
天心不二道的道主拂袖停盞，自有一股雅量。茶盞落回案上時，那鏗然的一聲卻在暗室中格外驚心。
“就算不助我們一臂之力，也切莫與我們為敵。”
原無咎喃喃道：“你們知道師父如今的處境？還知道解決之道？不對，不對……”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被青荒主的話帶著走。老狐狸般的人物，找上他能安什麼好心。
可是涉及師父，他所有的冷靜，都在一瞬之間化作飛灰。
師父，師父……念及師父如今的模樣，他眼底就暗暗沁出一片紅，似血似淚。
如能叫師父變回當初的模樣，變回初見時節一劍斬破封印，從千裡戰場中將他抱下屍山的那個人，他願意做幾乎任何事。
心情激蕩之下，陳年的腿傷又發作起來，原無咎蹙眉往腿上刺了幾針，容色冷酷而堅毅。
他這一刻，光看臉色是鎮靜了下來，又變回了那個冷若冰霜的輪椅將軍。
“空口無憑，如何信你？”原無咎淡淡道。
青荒主自案上推過來一隻竹筒：“這是我自製的法器，裡麵是留影蟲刻錄下來的昔年景象。這一卷，記的是七玄間之亂終結時，聖神尊與明月懸在九幽森羅大戰金翅大鵬鳥的那一幕。”
男人的聲線平平無奇，無端卻有一種極幽深的魅惑在裡頭，仿佛那裡麵是一處極深極深的漩渦。
“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裡頭，那個令明月懸安安穩穩、卻毀了聖神尊一世的禁術，自然也在裡頭。”
什麼什麼，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小紙鳶拚命在窗前探頭探腦。
從剛才談起舊事開始，袖心羅便如墜雲霧，雲裡霧裡昏頭昏腦。那兩人打的機鋒，他一個字都聽不懂。
難道可惡的過師兄說得沒錯，自己就是很笨嗎？
不可能！
小鳥雄赳赳氣昂昂跳到窗前，想探頭去望，原無咎在留影中看見了什麼。
——這一探，不慎之間，撞上了塔中結界。
諦聽鶴是神妙法寶，血浮屠卻也是機關要地。他一撞，正是一頭撞進了羅網。
要完了啊！
小紙鳥墨點出來的眼睛，也跟要哭了似的。
塔中兩人何等修為，立刻察覺。
青荒主沉聲：“是誰？”
身為此間主人，原無咎比他動得更多，一個閃現便到了窗前。
啟窗，冷麵的青年看見了網中之鳥。
一人一鳥平靜對視，袖心羅彆無他法，隻好舉起翅膀遮住臉，妄圖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