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無咎輕輕一笑。
完了，他一定認出來了。袖心羅悲傷地想。
然而青年隻是伸手，平靜地將他自網中托起，撫了一撫紙做的翎羽。
“不要再有下次了，做一隻乖鳥兒吧。”他輕聲說。
原無咎揚手，放飛了小紙鳶。
袖心羅倉皇振翅，逃得飛快。
青荒主於室中發問：“外麵是誰？用了什麼手段窺探你我？”
原無咎道：“無妨，是隻飛錯地方的妖禽……不過是隻蠢鳥罷了。”
諦聽鶴飛出血浮屠地界之前，從風中捕捉到了最後一點聲息。
青荒主的聲音愈見縹緲：“明師侄同魔門的牽連，委實太深，恐已無法斬斷。前些日子他貿然成婚，不奇怪麼？”
“他那道侶的身份業已查明，同亡山鼎鼎大名的欲界天魔王一樣，是天外之魔……”
風中，原無咎的呼吸漸漸變了。
青年聲如金戈，漸染殺伐之氣：“與魔為伴，是嗎？”
一日後，霜月天。
袖心羅結結巴巴轉述完，偷眼去瞟相彆辭。那人聽畢，臉色蒼白如霜，更顯眉目深刻冷峻，仿佛是披霜掛雪、司掌冬日的神君。
比前日長大了些，看著也有氣勢……不過這樣就算大魔頭嗎？看起來根本不夠凶嘛！他真的很厲害嗎？
袖心羅一邊打量一邊嘀咕。
他覺得相彆辭看起來也就普普通通，還不如金發琉璃眼的自己看起來高貴神武，氣度不凡。
嗯嗯，果然還是自己比較厲害，前途無量。
袖心羅自我陶醉著，而旁邊兩人也已忽視了他。
相彆辭與明月懸相對而望，二人眼中各自有一片滄海，其上雲水迷蒙，渺渺茫茫。
“……”沉默了一會兒，相彆辭勉強笑了一笑，“是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他們認出他了，這裡還容得下他嗎？
正邪不兩立，魔就是魔，是禍。
明月懸臉上原本隱有怒意，看到少年那副模樣，反倒平靜下來。
“沒有，乾嘛把錯攬到自己頭上？”他說，“是那幫無恥小人，為了打倒我，不惜作踐我身邊的人。”
明月懸的手徐徐按上少年肩膀：“聽好了，你雖是異族，但絕非什麼魔道中人。阿修羅，原本不也是佛門護法神嗎？佛理教義我不太懂，但我知曉所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隻要你守住本心，任他唇槍舌劍也傷不了你分毫。”
“是的，我……與我那位業已墮魔的同族並非同類，我會向他們證明這一點的。”相彆辭低聲道。
明月懸讚許頷首，眼底卻轉著冷光：“證明給我一個人看就夠了，那些裝瞎的人，他們也不配看。”
任是胸中怒火難熄，也不能叫這份情緒擾了難得的閒適與平靜。
明月懸用了幾個小術法，往堂屋裡布置出一場春宴。他想，這是在他自己的家裡，不應該被敵人攪得寢食難安，所有的時間都應該留給珍貴的人。
前路叵測，春光應短，隻應惜取眼前人。
他難得勤快起來，終於肯親自下廚。手藝倒是半點沒生疏，菜一上桌，相彆辭和袖心羅就鬥誌昂揚地搶起了菜。
相彆辭不聲不響，下筷倒是穩準狠，小狼崽子撲食一樣憋著股勁兒。袖心羅跟他一比，充其量隻能算隻搶食的貓崽，委委屈屈吃他的剩菜。
最叫袖心羅氣憤的，這人不但跟他搶食搶得大獲全勝，明月懸還視若無睹一般，親手動筷往他碗裡拈！
“哥你變了，都不疼我了，”袖心羅哽咽起來，越想越悲傷，“果然成了親的男人都會變，嗚嗚嗚……”
明月懸往他頭上一敲：“編排你哥乾什麼？沒分寸。”
相彆辭的眼無意同他對上，兩人臉上忽然都有點泛紅。
不知為什麼，他們誰也沒有告訴那遲鈍的小孩，兩人已經和離了，現下在道侶前麵還要加個前字呢。
臨彆前，袖心羅有些忐忑地問他：“原師兄沒有拆穿我，他是不是放過我了？聽說原師兄一向和哥哥你交好，他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吧？”
明月懸答道：“不，我與他從來隻算是共事，最多也隻是君子之交。我們目的一樣——守護萬神闕，僅此而已。至於從今往後，他會作何想法，這我就不確定了。”
不忍心叫這孩子失望，可時局如此，一味隱瞞反而會招來禍患。
袖心羅眼神黯淡下去。
他小聲嘟噥：“怎麼會這樣啊……明明他和哥哥算是劍宗同門……要是連他也態度曖昧，哥哥你要怎麼辦啊。天心不二道都動真格了，那個青荒主，光是看他的背影我都覺得好可怕！”
“青荒主嗎？不必怕。”明月懸竟然笑了。
他容光盛極的臉上綻出了一股傲氣，鋒芒極燦極厲，仿佛是枝頭的仙葩睥睨地上塵泥一般。
“的確修為不俗，也藏得夠深。可他想要扳倒我的心太急切了，急到露出了馬腳。他的真實身份，我大致能猜出來了。”
袖心羅瞪大眼睛：“什麼真實身份？哥哥你想起了什麼，我怎麼一點都感覺不出來啊？”
早在袖心羅轉告他，青荒主給原無咎展示昔年七玄間之亂的留影時，明月懸心中便是咯噔一聲。
有什麼東西不對。
當年萬神闕幾大宗門各自為政，暗中角力，這才釀出了七玄間的慘烈內亂，這是他們的罪——可頂多，也是袖手旁觀之罪。
他們認為萬神闕沒有必要再存續下去，天下道統不該合一，該當分散。
他們有了私心。
然而私心歸私心，那幾大宗派到底還是正道中人。相互之間爭奪天下第一的位置，不代表他們會放任昔年九幽森羅封鎮的魔物破封而出，為禍天下。
更不用說聖神尊沈雲崖到底是仙魔大戰中的英雄，天下人尊之敬之，怎會有心殺之。最後聖神尊有難的消息放出去，正道各派還是聞訊來援——雖然，遭人刻意拖延，最終錯過。
依常理推論，那一年正道中人不會得知沈雲崖和明月懸所遭遇的具體情形。
而青荒主稱，他手中有他暗中監視二人所得的留影。
真相昭然若揭。
“在背後暗算於我，害得聖神尊身受重傷、我也差點殞命的人，潛藏在萬神闕之中的叛徒……原來就是他啊！”明月懸冷笑起來，“難怪我將萬神闕翻了個底朝天，掘地三尺還是找不出來！”
以他的才智，百年來都找不出那個魔門奸細，原來竟是因為真相離奇至斯。
那個奸細爬得太高了！
魔門中人就算偽裝得了身份，要改換修為也很難。一個假身份都能成為如此大能，真身該是何等強大？
怨不得明月懸沒猜出來。
如袖心羅這等天真之輩，光是聽著都呆若木雞。
“怎麼會……怎麼可能，他可是天心不二道的道主……”
明月懸勸慰他：“冷靜下來，心羅。這次我能窺得真相，全賴你儘心替我查探。我應該感謝你呢。”
“你再幫我去提醒原師兄小心，好不好？”
袖心羅呆滯地點點頭。
可令他在意的事，還不止這一件呢。
明月懸轉頭望著相彆辭，此時才稍微覺得有些頭疼。
“現在想來，他既然指認你，自然是看穿了你的真身吧。亡山那邊是不是還以為你在閉關修煉，不知道你已經逃出來了？”
相彆辭應道：“是，我在亡山魔宮中留了幾道化身決，可以直接傳話過去。他們隻以為我在閉長關，不會想到我人已不在亡山中了。”
少年眼神甚是關切：“你不必太擔心，目下沒有異狀。”
明月懸歎了口氣：“我不想這麼說……可是我猜，亡山裡的那些人，很快就要知道了。”
青荒主既是奸細，定有法子向亡山傳訊，通報大事。
還能有什麼大事大得過發現了魔門少主？
他一定認出相彆辭來了。
在原著……或者說天道原本的軌跡裡，相彆辭便是在行刺之後，被潛藏在萬神闕內部的魔門奸細認了出來，收在門下，悉心培養，成了真真正正的魔門少主。
青荒主，應當就是發現了他們少主的那個人。
今時今日，他就會輕易放少主同敵人站在一起嗎？
明月懸說：“感覺你這個藍顏禍水很快就要攪得天下大亂啊……你覺得我應不應該做昏君，把你留在我身邊呢？”
相彆辭緊張起來：“應該應該，一定要留啊。”
明月懸看他結結巴巴的樣子，忽地莞爾一笑，心中陰霾儘去。
算了，為了你，值得。
反正都是敵人，先對上早對上，沒有什麼分彆。他告訴自己——不過是早動劍晚動劍的區彆罷了。
本來就注定是他的劍下鬼，還敢來搶他的人。
“從明天開始，日課再加一項練刀吧。”他懶洋洋道，衝相彆辭一揚手。“很快，我們就要習慣天天動刀動劍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