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生之痛(1 / 2)

幻境內外, 妙齡少女與垂髫幼女相對而立, 隔著真與假,隔著一百年, 隔著所有沾滿鮮血的秘密與謊言。

朱弦隻覺當頭驚雷打下,自己三魂七魄都被炸得蕩然無存。

她喃喃道:“是我……殺了父親?”

池寰的死疑點重重,她們母女懷疑了一百年,暗恨了一百年, 可就算窮儘她們畢生想象, 也摸不到這血腥真相的邊緣。

少女眼前一切都沉入黑暗,腦中尚混沌著,不敢去明白,身子已先打起了顫。

卻有一股怪力隔空將她的脊背穩穩托起,不許她倒下。

是明月懸用了法術。

隻聽他緩緩道:“我知道這對你來說, 注定是畢生難愈的傷害, 是故瞞你至今。到了今日,想著要還你一個真相, 卻又傷害了你, 隻能說一句對不起了。”

“對不起, 師妹, 是我一百年前沒有阻止這場悲劇。但害死你父親的真凶不是我……也不是你!師妹, 不要過分苛責自己。”

朱弦張了張口, 卻無力說話。

明月懸悲哀地望了她一眼:“歸根結底, 是魔門的密謀將一切逼到無可挽回。我們若是繼續自相殘殺, 結果隻能是替他們再添一筆鮮血累累的戰績。”

朱弦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我現在不想聽這些大道理。”

她捂著臉, 不再去看幻境裡失落的記憶。

“那是我嗎……真的是我嗎!殺了我父親的人,被什麼奇怪東西附身的人,我非但沒有記憶,看著更是害怕又陌生……”

“那怎麼會是我?”

明月懸頓了一頓,複問:“接下來發生的事,你不用親眼去看了,我說給你聽。你想聽真話麼?”

朱弦用指尖抵住淚水:“當然是真話。我已經被假話折磨一百年了,下一個一百年,我寧願被真相折磨。”

從三清三才陣的“奪天之力”落入她體內開始,她就不能再算是從前那個人類女孩了。

她是陣眼,是同拜書山山神一樣的靈體。

一百年前,池寰死後,明月懸同她在輪回祠中大戰一場,最終慘勝。年輕的劍仙粉碎了半魔半仙的靈陣,眼睜睜看著那些活死人在陽光下灰飛煙滅。

活下來的除了他,就隻有化作陣心的那個小女孩。

他盯著那張稚子的麵龐,無法出手相傷。但他深知她體內沉埋的三才陣“奪天之力”是多麼可怕的東西,於是將其封印,連著她這段記憶一道封印。

當年,輪回祠在劍光灰煙中崩為廢墟,天下皆驚。

少年踉踉蹌蹌走出廢墟,懷中抱著一個小小女孩,一身白衣成血衣。

他昭告天下:“池寰狼子野心,背離正道,為我所殺。”

將往生閣的大小姐還給她那些對他恨之入骨的同門前,少年伸手拍了拍她凝脂臉頰:“小家夥,那些你現在還背負不起的事情,就當作沒有發生吧。”

“一定要像個尋常孩子那樣長大啊。”

百年後,望著朱弦臉上的斑斑淚痕,明月懸眼露不忍:“師妹,你體內的力量非同小可,亡山或許早就記掛上了你。令慈或許已經為他們所利用,請你無論如何,也要警醒起來。”

乍然聽到令慈二字,朱弦才稍微放下了亂麻一般的心緒。

她驚問:“我母親怎麼了?”

明月懸道:“丹睢夫人畢竟是正道中人,她就算再恨我,也不至於要動用邪術來對付我吧?你母親變得越來越奇怪,你當真看不出蹊蹺?”

朱弦急急回頭,尋找母親的影蹤。

那一抹緋紅的魂影猶如天邊落霞,迤迤飄蕩在識海的波濤之上。她徘徊之處,片刻前還是演繹記憶幻境的所在。

魂影伸出一雙玉手,在空無一物的風中摸索:“阿寰……阿寰……”

方才她明明看見了池寰的幻影,轉眼間又化為烏有。

朱弦怔怔望著那個淒傷的背影。女人身段消瘦,減了當年的婀娜。曾擁有的青春光豔似乎給周身情火燒儘了,麵容白成了一段灰燼。

她很久沒有這麼仔細地打量母親了。自從丹睢夫人開始習練這狠絕功法以來,她每回瞥見母親的臉,都不自覺轉過眼去,好像害怕那無邊烈焰會燒上自己的身似的。

明明相依為命了一百年,她看著她還是會覺得遙遠。母親的肉身的確就在咫尺處,可母親的魂早就死在了一百年前,她觸不到的地方。

丹睢夫人避世深居,不許人近,就算是女兒也要聽令行事。朱弦有事尋她,於是貿然潛入她的道場。女孩為了衝破結界,下手有失輕重,打碎了母親臥房的一麵隔牆。

於是牆上懸掛的一盞盞燈火應聲而碎,片片火花紛揚撒落,像是灑了一天一地的火雨。透著一朵朵情火化就的小小光焰,女孩看見無數幻象明明滅滅,最後在燈盞落地的瞬間,琉璃碎,幻夢消。

當日的幻影,同今日所見的幻影是一個模樣——都是她父親的幻象。

丹睢夫人在臥房中燃起七七四十九盞幻神燈,又從自己識海中抽出記憶以為燃料,營造了亡夫還在的幻境。日日夜夜,她遠離塵世,就是同這些亡夫的幻影一起度日。

朝朝暮暮,如君在時。

朱弦打碎幻神燈,招來了母親的雷霆之怒。她從來沒見過母親這樣生氣的樣子,也……從未見過她如此鮮活的表情。

這麼多年,母親都在她麵前擺一副死人樣子,難得還魂一次,也不是為了她!

那時朱弦突然覺得委屈極了,被迫跪在母親麵前,什麼大家閨秀的儀態都忘記了,像個小丫頭一樣放聲大哭。

母親沒有問她為什麼。

從此母親做任何事,朱弦也不曾問上一句“為什麼”。

她們母女緣薄,母親要做的事,朱弦也懶得理會。儘孝,卻不儘心。

丹睢太愛那個死去的男人了,為此,連女兒都拋之腦後。朱弦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不怨懟的。

而今得知了父親的真正死因,她一想起那些過往怨懟,一顆心霎時如秋風吹皺的殘花一般枯萎。

千錯萬錯,原來有我一份。

少女的識海漸漸變了顏色,天地昏暝難分,萬物搖搖欲墜。遠潮如雷,正是風暴來臨的前兆。

如實描摹她此刻的心境。

修道之人千錘百煉的金剛心,到了也抵不過如風暴般侵襲的悲傷。

明月懸輕聲道:“師妹,不要輸給過去的悲傷。往事畢竟是往事,我們雙手能護住的,隻有眼前人。”

他就站在將傾的天海之間,姿態優雅,仿佛毫不擔心這位“三才陣主”失控,讓自己跟她崩碎的識海一道陪葬。

明月懸的話落在少女耳中,冷靜得幾近無情:“你母親錯認我為仇人,行事偏激,恐怕她自己的處境也極是危急。隻有拿回力量的你,才能救她。”

朱弦蒼白得像個紙人,神采儘失:“救?就算她真有危險,又哪裡輪得到我救?這世上,害她萬劫不複的那個人,不正是我嗎?”

“她看見了真相,一定不想再見到我了吧……”

少女忽然動作起來,拖著兩條腿,跌跌撞撞奔向丹睢夫人身側的情火。似要擁抱生母,似要投身火焰。

紅衣獵獵,像一隻蹈火的蝶。

“母親,您不是一直想報仇嗎,如今您真正的敵人就在麵前,請您用我的命來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吧!”

你父親將你封入陣中的那一刻,又何嘗留情?明月懸心裡想著,卻沒有出聲。

他修長手指間幻出一管玉簫。

清音起!

簫曲起如鳴皋之鶴,落如九天之雲,起落之間滌儘世間塵埃。再是恨火交煎的心,聽見這簫聲都會為之一靜。

道法的力量潛藏在簫曲之中,如春雨潤物,灑向少女心中千瘡百孔的大地。那顆絕望、瘋狂、咫尺間就要走向崩潰的心,被明月懸強行以法力挽留在人間。

清心曲後,心靜,人醒,識海的風暴漸漸止休。

明月懸輕聲道:“我曾經親眼看著至親相殘的血染紅了往生閣,那樣的血,無論如何也不想看第二次了。”

朱弦如夢初醒,抬起稍稍清明些許的眼睛,卻正對上母親一雙混沌的眸。

她們此時相距不到三尺,就算丹睢夫人精神失常,作為一名大能,她也會下意識做出反應。

丹睢夫人的紅唇微微翕動:“仇……仇人……”

母親真的視我為仇敵了嗎?朱弦心中登時大慟。

此時明月懸放下玉簫,疾疾傳音道:“師妹,你母親要動手了!以她的實力,放任下去必定不妙。我想此時最好的辦法,還是你將她帶回去,從頭療愈心傷,免得走火入魔。”

朱弦一顫:“可是,我、我製不住母親,如何將她帶回往生閣?”

明月懸道:“你真正的力量,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來,記下這段法訣,這是三清三才陣的咒序。我相信以你之才智,必能得心應手,將其用於正道。”

青年口中朗聲誦出一段詞章。

百年前池寰開陣時,他聽過一次,從此便牢記在心。一場因果兜兜轉轉,終於還是在今日物歸原主。

丹睢夫人豐儀寶相的臉龐蒙上一層陰翳,比起方才的神經質,更添了一股異樣,仿佛有鬼影在她那張人皮下乍隱乍現。

有如妖魔附體。

她玉指屈張,看似輕描淡寫,可尖尖指甲所向之處,識海轟然一聲裂開大洞,外麵天地的靈氣長風浩浩蕩蕩灌了進來!

識海受創,朱弦中止了記誦,抬手捂耳,尖叫失聲:“啊啊啊!”

母親無動於衷,運起她所能調動的全部天地至力,在玉手間扭成一道火雲雷霆,霍然劈下!

如果任由母親這樣劈下雷霆,她就可以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