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生之痛(2 / 2)

可不知為何,朱弦心裡微微跳動著不甘。

現在的母親就是個瘋子,就算死在她的眼前,她的眼裡也看不到自己,死得隻不過像根零落的草芥……

草芥一樣的死,根本扭轉不了她們的命運!

少女的心意忽然堅決。

咒序借清脆嗓音一字字炸響,少女陡然升空,體內放出耀世明燈般灼灼的光輝!

她變回了本相,不再是人類,而僅僅一刻之前她還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這份力量對你來說未必是幸運,但踏過這一關,總有未來。”明月懸遠遠地站在後麵,麵容清寒,隻眼底藏著餘溫。

丹睢夫人的火雲雷霆終於當頭劈下,朱弦不閃不避,感受新生的力量淌過自己四肢百骸。

此時無法動彈,可她想,自己若是硬捱,也一定捱得下來。

——然而,仍有一事,出乎她的意料。

雷霆狂斬!

斬向的人,並不是她。

丹睢夫人操縱驚雷,襲向明月懸。她臉上那片陰翳更重了,任誰都能看出她不對勁。

“殺了你……萬神闕首座……全力除之,不得有違……!”

她嘴裡反反複複念著這幾個短句,眼底一片渾噩。

朱弦猝不及防,足點虛空向後疾飛,堪堪擋在了雷霆之前,接下一招。

“怎麼回事?母親看了記憶,知道了殺死父親的人是我不是你,為什麼還一心奪你的命?”

她大惑不解。

明月懸冷笑道:“一心殺我的人不是她,是躲在背後操縱她的那個人,她是被借來殺人的那把刀。”

丹睢夫人臉露痛苦,朱弦連忙奔上去扶住母親,亦用雙臂將她牢牢鎖住,試圖製止她的攻擊。

明月懸沉吟道:“她似乎有點清醒了,現在我基本可以確定,那人用的是某種操控神智的辦法。如今她發現我非殺夫仇人,殺意頓減,幕後之人便隻能采用強製手段,強迫她對我動手……”

“她的自身意誌與術法邪力相衝,雙方都受損極大。否則以丹睢夫人的修為,方才的攻勢斷斷不止於此。現在她神魂受損,修為大退,心境自然是穩不住,性命恐怕也……”

朱弦眉頭一跳,眼裡漸漸舉起了恨意:“利用我母親的人,竟然對她下手這麼歹毒?師兄,我要怎麼救我娘?”

明月懸淡淡道:“當然是找出罪魁禍首,解其術,除其人。”

朱弦揚聲:“想殺師兄你、又同我母親有來往的,不就是白冥華那幫人?我要把他們架到誅邪台,償我母親的債!”

“未必是他們。我想魔門的暗諜不會太多,畢竟叛徒一多便容易露馬腳,就跟百年前內亂一樣。”明月懸負手向天,“而且……比起資曆尚淺的白冥華,還有更值得我懷疑的人。”

朱弦收拾心情,向師兄請教一番,準備回去再從母親身邊排查內奸。少女抱著重傷的母親徐徐轉身,收起識海幻境。

漫天風煙飄搖,散如塵埃。幻光褪去,少女立在山嶺上,纖瘦身影仿如一截不堪重負的枯枝。

山神離他們十尺,坐在碑林上將身子抱成一團。看著乖巧,頭發卻氣得都在風中炸開了。

“有沒有人能告訴我,你們在我家裡搗亂搗得這麼驚天動地,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朱弦驀地驚醒:“我這就去解釋。這一場比試要不是我搗亂,師兄你早就贏了,我會告訴他們的。”

“那麼,有勞了。”明月懸一出識海,臉上神色反而更嚴峻了幾分,“我還有要事,必須離開此地。”

他低聲囑咐:“記住我說過的話,先不要讓人看出你我已冰釋前嫌。就讓旁人以為,往生閣仍是我明月懸的敵人吧。”

朱弦點頭。

明月懸深深望她一眼,那雙眼瞳恰如暖玉,看似冷硬卻有不熄的溫度。朱弦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抱著還是小女孩的她走出廢墟的那個血衣少年,低頭看她的那一眼正如此刻溫暖。

記憶的幻象裡,他對她說:“很疼吧?人生多舛,傷痛是常事,但總有越過的一天。答應我,活下去,像從未痛過那樣活下去。”

多年後,長大成人的少女斂衽為禮,向他致謝,而後一語不發地轉身。

山神氣哼哼擼袖子,準備堵住他們兩個問個究竟,順便索賠。孰料明月懸溜得飛快,他還沒回過神,那家夥就連影子都不見了。

朱弦認罪態度倒是極良好,所有事都痛快認下。她母親傷情蹊蹺,山神不得不親自出手救治。

“你們這些人類真是奇怪,都踏入了道途,怎麼一個個都還有這麼多私心?”少年模樣的神靈大搖其頭,“不知道明月懸跑哪裡去了?”

“還能有什麼事比登壇法會更重要?同百年前相比,他行事越來越古怪了。”

明月懸當然有事,非常重要的事。

雖然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往生閣對他動手之前,相彆辭曾用兩生之印向他傳來消息。但待他脫困,無論怎樣發動神識,都再尋不到那少年身上半點氣息!

離離究竟遇到了什麼事?

白衣青年修眉一沉,帶著病氣的蒼白臉龐更白幾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禦風疾飛,袍袖如雲。雲中人輪廓荏弱秀致,一如秋風殘花,隻是殘破的風花不會有那樣淩厲決然的眼神。

那是一雙好像能抽出刀來的眼睛。

風從他身邊過,都化為刀風。

明月懸已無法控製周身的殺氣,雖然他明白以相彆辭的法力不會輕易出事,但第一次失去聯絡還是令他心神惶惶。

你在哪裡呢?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已經不再習慣孤身一人了。

他修過無情道,不是因為他多麼看破紅塵多麼想當和尚,隻是因為他體內埋著魔氣,修行的功法又正與之相克,說不定哪天出了岔子就要一命嗚呼。

連自己未來都難保的家夥,拿什麼給彆人承諾,憑什麼奢想朝朝暮暮。

他在這世上行走,懷揣著誰也不知道的秘密,直到他遇上另一個血脈裡有怪物的少年。

磨刀百年,刀可利絕天下;讀書百年,書可倒背如流;修心百年,千錘百煉的心仍擋不住命運的驚鴻一麵。

難怪天命會令他殺死那個少年,他會是他一生中唯一跨不過的那道難關。

明月懸喃喃道:“果然,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覺得你是個害人的小怪物。”

能夠隔絕兩生之印的,隻有鬼神之地。

佛刹海的禁地,便是這樣一個“鬼神棲居之所”。

相彆辭打從踏進此間,脊背上的寒意便再也不曾消退,活像是附體怨鬼,貼著你血肉糾纏不休。

他來這裡是見妹妹的,為何血親相見,卻會帶來如此不祥的預感?

眼前是雕了半麵山的大佛,瀑布自佛手間奔湧而下,正是雲濤霄浪、倒傾星河,每一滴水珠都是一滴洗濯人間的楊枝甘露。

崖前九重塔,寶石地,金輝寶光交映如夢。

最堂皇入世之處,最縹緲出塵之處,二者竟可合二為一。

在七寶華堂與清崖巨佛交界之處,立著一個白衣僧人,他的形貌亦如此地一般,雍麗而不染塵。

僧衣長發,氣如曇華。

相彆辭隻是輕輕掃他一眼,仿佛視而不見:“我隻想來見我那個‘妹妹’,見不到,我就離開。”

“不會讓您失望的,殿下,公主就在這裡。”

黑影緩緩在空中現形,它向相彆辭鞠躬,姿態恭敬,可總令人覺得它那雙黑暗中的眼看的是另一個人。

曇華天僧也平靜望它,對它突如其來的現身毫不驚奇,仿佛這一幕早在心中演過千百次。

千百次,在檀香中默然冥想的時候,玉指劃過泛黃經卷的時候,都在等待這一刻的發生。過去每一個平淡如水的日子,川流到海隻為彙成此刻。

僧人開了口,頭頂三千煩惱絲在風中飛如飄蓬:

“人間萬事,由因緣起;諸法因緣,皆由心生。我們居然能夠重逢,看來你我的心從分彆的那一刻起,都不曾真正放下啊。”

佛偈有雲,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人世間所有的舉動都隻是心動。如此說來,會相逢,一定是因為心懷再相見的妄念。

相彆辭也讀過許多經卷,這些話他聽得懂。一下便明白,這魔門黑影竟與仙門名士是多年的舊識。

黑影冷冷道:“怎麼能放下呢?輕易釋懷,豈不是便宜了你?廢話少說,把公主交出來吧。”

曇華天僧道:“多少年你都不敢向我討要她,今日怎麼有了底氣?”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相彆辭,釘在少年精雕細琢的臉上。

“你看出來了吧?”黑影笑了,“殿下回來了,公主已不再是我們唯一的浮木。你威脅不了我了。過去的止戰之約,自今日起,便是一張廢紙!”

曇華天僧嘴角輕輕一動:“滄海,你的莽撞真是一如既往。隻因這個年輕人在,你就迫不及待想戰勝我?恐怕你要繼續失望下去了。”

言畢,那雙骨節清峻的手忽然一動,一指朝天,一指朝地,擺出一個唯我獨尊的手勢!

澎湃法力在禁地中爆開,相彆辭沉著臉向後一飄,那股法力浩浩蕩蕩炸開,離他鼻尖隻差一厘。

白衣僧人慢條斯理:“想活著見你妹妹,就從我這裡跨過去。否則我也隻好讓你們的屍體彼此作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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