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保成被皇帝帶走,隻留下榮憲一直陪坐在蘇怡身邊,時不時看一眼皺巴巴的小家夥,一臉嫌棄:“小額娘,要不讓綠姑姑抱弟弟吧?你太累了……”
蘇怡還沒說話,保清從外麵跑進來,對蘇怡興衝衝喊了一嗓子:“小額娘,你知道這回是誰負責獻俘的嗎?”
蘇怡配合地露出好奇的神色:“是誰”
保清興奮不已,大聲回答:“榮憲,是咱們師父呀!”
“師父回來了?”榮憲也跟著激動起來,她騰的一下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才想起來,又拽了一下蘇怡,“小額娘,咱們去見師父吧,師父都好久沒見了!”
蘇怡自來是陪著她們,聞言便跟著一道過去。
到了外間,果然看見一個高挑強健的身影站在外麵,側臉看著,依舊是博西勒的輪廓。
隻是博西勒看起來有些緊張,站軍姿一樣站的筆直,手緊緊抓著刀柄。
保清大呼小叫地跑過去:“小師父,我妹妹和小額娘也來啦!”
博西勒轉過臉來,和蘇怡打了個照麵兒。
“末將見過娘娘。”博西勒隻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去,目光緊緊盯著自己的腳尖。
而蘇怡則好生打量了博西勒一番。
離開京城時,博西勒還是個半大少年,臉上時常帶著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悲傷和憂愁。而從戰場上摸爬滾打了一圈回來,博西勒已經褪去了少年的稚氣和青澀,開始有了堅毅的輪廓和鐵血鐵血氣質。
“小師父,你上了戰場嗎?你打過勝仗嗎?這些俘虜是不是你抓來的啊?”保清纏著博西勒,問那些他極其感興趣的話題,還衝著他舉了舉自己的胳膊,“你看,我現在的肌肉!我現在力氣更大了,我能用你之前留給我的那把刀了,是不是很厲害!”
“是很厲害,”博西勒被保清逗笑了,彎了彎眼睛,身上鐵血肅殺的味道也散去了些許,他輕聲說道,“你要繼續努力啊。”
保清驕傲地抬起頭:“我很努力的,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我們換了武課師父,但是我始終是武課最厲害的那個!”
“知道你厲害,不用一直說吧?”榮憲懟了保清一句,也很好奇地問博西勒,“對了,小師父,你是圖海大人的前鋒,那大將軍是不是真的像他們說的那麼厲害,那麼戰無不勝?”
博西勒的目光飄遠一瞬,而後臉上浮現出一層敬佩之色:“對,大將軍的確是很厲害,算無遺策,他算出來的,都是對的,這讓我們減少了很多傷亡。所以我也在跟他學兵法。”
說到兵法,博西勒停下來,看向瞬間收聲的保清,問道:“殿下的兵法學得如何了?”
保清頗有些心虛,低下頭小聲說:“學是快學完了,就是有些地方不太懂……”
“我以前也以為,憑我的本事,在戰場上建功立業,是輕而易舉的事,”博西勒沒有順著保清的話往下說,而是目光放遠,似乎陷入了回憶,他臉上浮現出了微苦的神色,“可是真等我上了戰場,我才知道,這是錯的。”
“在數十萬人的戰爭當中,個人的武力真的微不足道,若不是我當時一意孤行,一心想要搶奪頭功,我的安達,也不會……也不會為了掩護我突圍而喪命。”博西勒垂下眼眸,臉色卻暴露了他內心的痛苦。
兩個孩子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事情,一時間都愣住了。
而蘇怡則輕聲道:“他為了保護你心甘情願,如果知道你現在當真立下大功,也會為你高興的。”
聽著蘇怡的安慰,博西勒的眼睫毛顫了顫,抬起眼,便看到含著溫和笑意的少女,她而今也褪去了嬰兒肥,輪廓越發清麗絕倫,讓人不敢多看,博西勒隻看了一眼又重新低下頭,低聲道:“多謝。”
道謝過後,博西勒依舊對保清勸道:“殿下還是要好好學兵法,個人勇武並不能決定勝利與否,唯有統帥的智慧可以決定勝負。若不是大將軍智計無雙,幾次都料敵先機,搶在敵軍之前動手,恐怕我們的傷亡絕不止於此。我學習兵法,也是大將軍的提議,你崇拜強者,難道大將軍就不強麼?他的建議,你要不要聽?”
保清被問住了,其實同為康熙帝兒子,他們幾兄弟沒有一個是蠢的,隻是相比較保成和榮憲等人,保清對長篇大論的理論知識始終理解起來要稍微慢些,他尤其不愛背誦這一樣。之前的那些兵書,他一想到要背誦,就不由自主想要逃避,現如今博西勒主動提起,還拿了戰功赫赫的圖海來舉大旗,這就讓保清遲疑起來。
蘇怡見狀,主動開口道:“既然是大將軍讓你看兵書,你可有什麼想讀的書?這宮中文淵閣裡什麼書都有,你列個書目出來,我,不,就叫保清回頭幫你去拿,而後跟你一道讀書,可好?”
“好,”保清答應下來,又有些遲疑,“可是小師父這回回來能待多久啊?要是很快就走,我就得馬上去幫你拿書了!要不一會兒你就寫書單,我趁天黑三弟睡著了就去拿,免得三弟醒著的時候折騰小額娘,弟弟被皇阿瑪帶走了,我不在,小額娘也沒人幫手。”
他這話說的榮憲就不樂意了,榮憲哼了一聲:“誰說小額娘沒有幫手,你把我放在哪裡了?我不能幫著小額娘,啊?不就是照顧這個小猴子嗎?誰還對付不了他了!”
榮憲氣鼓鼓地走到抱著胤祉的石綠身邊,跟他溝通:“喂,小猴子,你有那麼喜歡你保清哥哥嗎?真要是喜歡,答應一聲兒啊?”
胤祉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榮憲,兩人連神情都無比相似,他張了張嘴,發出了個單音節:“啊?”
保清頓時大喜,也湊過去:“小額娘,你聽見了嗎?三弟說喜歡我呢!”
榮憲:“哼!”
保清趕緊找補:“我更喜歡妹妹!”
小猴子聽不懂,但不妨礙他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跟著湊熱鬨。
三個小孩子湊在一塊兒嘰嘰喳喳,熱鬨得很,蘇怡含著笑站在一邊兒看著,冷不防聽到博西勒開口問了一句:“小殿下,很可愛……”
“可愛是可愛,哭起來的時候也真叫人頭疼,”蘇怡笑著抱怨了一句,又說道,“好在幾個孩子懂事,還申請了走讀回來幫忙,真是,一個小孩子而已,我哪裡就應付不過來了?”
博西勒深深地看一眼蘇怡:“是,娘娘很厲害。”
蘇怡歪了歪頭:“也沒有吧?跟你這樣能上戰場的比起來,我這點兒本事算得了什麼?”
博西勒站在蘇怡身後,盯著蘇怡的發頂,忽而開口說道:“將軍開始很擔心,擔心娘娘對小殿下也趕儘殺絕。”
蘇怡詫異地挑眉,卻沒有回頭:“他為什麼會這麼想?單是看看榮憲,就知道我不是這種人。”
“娘娘是何等人品,我自然知曉,”博西勒聲音很輕,卻能精準地到達蘇怡耳中,“但是大將軍從前並沒有見過娘娘,自然不會知道娘娘的為人。而且,在他們看來,公主畢竟隻是公主,對太子殿下並無威脅,還是助力。而今有了三殿下,這份助力,就要變成三殿下的了。”
蘇怡的眉往下壓了些許,還沒開口,忽而聽到身後一聲輕笑:“不過他們都猜錯了,我猜,無論是給哪位殿下做助力,娘娘都絕不希望把二公主嫁出去和親,是嗎?”
少年人的笑聲裡帶著欣賞和讚同,蘇怡也跟著展顏一笑。
她望著年幼孩童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緩緩說道:“是。”
聽到蘇怡的話,博西勒也輕輕笑了笑,而後揚聲叫了保清:“大阿哥,不用著急,我這次回來,會留在宮中,不會再跟著大將軍前去平叛。”
“去借兵書的事情,不急於一時。”
聽到博西勒的話,蘇怡這才詫異地轉過身來,看了博西勒一眼,但見少年人神色平和,毫無怨懟之意,有的隻是一派平靜。
而保清則愣了一下,有些失落:“啊,以後小師父就不能上戰場了嗎?”
博西勒搖搖頭:“陛下讓我重新做回殿下的武課師父,殿下以為如何?”
“那當然好啊!”保清畢竟是個孩子,一下子就重新被哄開心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雖然秦師傅很厲害,但是畢竟沒有小師父厲害!更何況,小師父還上過真正的戰場呢!”
蘇怡在一旁給博西勒解釋:“秦教頭是禁軍的人,但禁軍這些年來都隻拱衛京師,並未有過真正的戰爭機會。”
博西勒點頭:“嗯,我回來休整幾日,便要重新開騎射課了,到時候,可要好好檢查,看大殿下有沒有偷懶。”
“沒有偷懶!我每天都很勤奮的!”保清自己回答還不算,還要拉上恨不得消失的榮憲作證,“妹妹,你說是不是?”
榮憲:……
“是是是,這麼多人裡,就是你最厲害,行了吧!”
“什麼叫行了吧,明明是事實……”
“煩死了不想跟你說話!”
“妹妹你怎麼又生氣了?”
兩個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起嘴來,蘇怡看得直發笑,而博西勒則凝視著蘇怡的側臉,眼神極為柔軟。
翌日。
博西勒這個格卡爾部的質子,跟著大將軍圖海在戰場上滾了一圈,掙了一身的軍功回來,皇帝甚至親自派人送了賞賜,大大讚揚他在戰場上的勇武表現。這樣一來,在質子館中再也沒有人敢輕視他,先前對他有所怠慢的太監們也老實許多,而吳家的幾個孩子日子再度難過起來。
保清帶著榮憲過來給博西勒送兵書的時候,就撞上了這一幕。
一個尖嘴猴腮的太監用力踢了一腳個子瘦小的小男孩,把他手中端著的木盆踢翻,木盆中的水不可避免就潑了小男孩一身,將他澆的濕透。那太監還不肯罷休,捂著嘴尖聲叫道:“你怎麼回事,你是故意想把水潑在這兒,想摔死我是嗎?啊?你個小東西,跟你那背叛陛下的爺爺一樣,是個壞種!”
那小孩子身上的濕衣服緊緊貼著皮膚,雖已是仲夏的天氣,但習習涼風吹來,還是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但隻看繃緊的脊背,就知道他心裡絕不平靜。
那太監似乎對這樣的反應不滿意,當即就上前要抬腳再踢他一腳:“你以為自己還是什麼皇親國戚呢?告訴你,從吳三桂那廝造反開始,你們吳家就是反賊!公主就算姓愛新覺羅,你們一家子也都姓吳!陛下是法外開恩,留你們一條命,不然,現在按照這大軍所向披靡的氣勢,早該殺了吳家人祭旗!”
“放肆!”保清隻聽到了最後一句,還來不及反應,身邊的榮憲就厲聲喝止,臉色也難看得緊,“你們就是這般對待長公主之子的麼?!”
那太監是看近日風向變化,知道大軍平叛有了新進展,吳三桂一方節節敗退,戰敗是早晚的事情,這才對吳家幾個小孩子態度再次惡劣起來,隻是沒想到,他會撞在榮憲這裡。當下這太監就大聲叫起屈來:“奴才冤枉啊!奴才也隻是一心向著陛下,高興大將軍取得赫赫戰功,能把叛軍占據的城池也奪回來,這才一時忘形,奴才並不是有意……”
“夠了!”榮憲知道這太監是在狡辯,但他說的話都站得住腳,她越聽越煩,便打斷了這太監的話,“你在此喧嘩,驚擾了本公主,本公主要你去領三十個耳光,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以後不許再隨意喧嘩!”
那太監苦著臉應聲:“奴才遵旨,奴才這就去領罰!”
太監離開之後,榮憲看一眼那小男孩,對他說道:“你……”
怎料小男孩飛快地磕了個頭:“多謝兩位殿下!”他居然爬起來就跑了!
看對方避之不及的樣子,榮憲也是一陣無語,一路沉默著等到了博西勒的住處。她四下打量一眼,周遭的擺設都比從前醒目得多,心裡便有了數。
這宮裡人人都長了一雙勢利眼,逢高踩低的本事是世上獨一份兒,博西勒先前隻是個普通質子,後來做了皇子們的武課師父,才算有了點兒麵子。可現如今就不一樣了,平叛有功的異族王子,據說皇帝大為欣賞,說是有賞賜,但還沒賜下來。這般一耽擱,就由不得眾人不浮想聯翩,猜測皇帝對博西勒到底有多看重,預備著給怎樣的封號了。
榮憲沒有說話,倒是保清憤憤不平:“這宮中的狗奴才真是多!才說了他們幾回呢,這又讓我看到他們在欺負人!”
各地藩王送來的質子留在質子館中,雖然不會受到什麼頂好的待遇,可也不會被虐待,畢竟麵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在質子館中,真正能算得上是被欺負的,也唯有——
“殿下不該插手此事,”博西勒伸手接過了一遝兵書,將他們一本本擺好,並沒有看兩個孩子的臉色,慢慢說道,“無論是大阿哥還是二公主,都不應該再與這件事扯上關係了。”
榮憲臉色一變,沒有說話,而保清個直腸子憋不住,當下就反駁說:“可是,明明看到他們欺負人,難道也不管的嗎?這難免也太過絕情了,怎麼說,那也是我們姑祖母的孩子啊!”
博西勒在分門彆類地擺放兵書,從其中挑選著把兩本放在了最上麵,而後對保清道:“可吳三桂是叛軍。”
“我知道,你們想說,吳家的小公子沒有參與叛亂,他們隻是受到了吳三桂的拖累,可是其他人呢,誰不是被拖進這場戰爭的呢?”博西勒淺色的眼眸裡凝著寒冰一樣的情緒,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壓抑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氣,對保清和榮憲說道,“你們知道,為了平定叛亂,陛下派遣了多少將士、花費了戶部多少款項麼?在吳三桂起兵反叛之後,叛軍毀了多少城池,傷害了多少普通百姓,你們又知道多少如果你們上過戰場,就知道當時的戰況有多慘烈,我身邊的戰友……你們說,如果可以,他們願意被卷進這場戰爭來嗎?”
兩個孩子完全被問傻了,呆呆地看著博西勒,而博西勒合了合眼眸,苦笑起來:“算了,你們現在是不會懂這些的,但你們隻需要知道一件事,他們當初享受了吳家的權勢,現如今就要承受吳家的罪孽。”
“這是他們逃不過去的。”
博西勒轉過身子,拍了拍保清的肩頭,目光卻是看著榮憲的:“現在吳三桂敗局已定,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他先前每下一城就縱容手下人屠城,這筆賬,陛下一直記著呢。至於長公主那邊,陛下也派人前去安撫,陛下已經思慮周全,兩位殿下就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見榮憲還是抿著唇不說話,博西勒補了一句:“現在寧致宮本就處在風口浪尖,雖說貴妃娘娘能夠解決麻煩,但能少一點麻煩,還是少一點的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