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1 / 2)

南平四年,江右白家後院的一間角屋中裡。

天邊漸白,雞鳴過三聲,謝茹娘長吸一口氣,像一根彈簧一樣猛地從硬邦邦的床上彈了起來。

屋子裡還是黑的,茹娘睜著眼睛放空思想呆坐在床上幾秒,待屋子裡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才如夢初醒般起身下床,窸窸窣窣地穿戴起來。

待整頓完畢,茹娘拿了今天課上要用的東西和昨天寫好的兩份作業,空著肚子背著一個灰撲撲沉甸甸的布袋子出了門。

等出了門,就陸續能看到白家的家仆們在偌大的白家後院裡匆忙而無聲地走動了。

白家人一家老小都是勤勞人,年紀大的白老太太大一大早上就要起來讀書、練字、賞花鳥,還要和老朋友約著出去走動,正當盛年的白老爺和夫人兩個也有一大堆的正事要做,而年輕一代的白家小姐少爺們,就更是被管得嚴。

白家家裡是做生意的,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烈火烹油,覬覦白家這塊肥肉的人也越來越多,白家老太太一琢磨,要想家業不敗,還是要靠家裡有個官身,這樣不管哪路人馬想咬白家一口,也要掂量掂量。

為了家裡出官,白家的小姐少爺們全都被拘著讀書,上至十七八歲的小青年下至六七歲的小朋友,全部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準備去私塾讀書。

小姐少爺都辛苦,當奴仆的隻有更辛苦的,為了伺候好這些太太老爺小姐少爺們,大廚房那邊每天早早備熱水早飯預備各房的人來領,各房的仆人也要早起到大廚房外等水等飯,替主人提回熱水熱飯,讓主人早起後能舒舒服服地去上學。

茹娘背著布袋子,看到拎著飯菜熱水的仆人群裡一個熟臉,趕緊走過去,跟在了人後麵。

一路上人群默默無聲,有人默默使勁小心翼翼想提好手裡的東西,也有人垂頭喪氣昏昏欲睡地往前走,茹娘半眯著眼沉入這樣的人群中,好比是一滴水落入池塘裡,沒起半點波瀾。

茹娘一邊半眯著眼借著熟想努力掙紮回來半刻的盹,一邊已經開始在腦海裡慢慢回憶昨晚做的一道題。

雖然還是五更的天,但是清晨冷風吹拂中,她的肚子已經熟練地唱起了空城計。

茹娘於是不得不再分出一竅心,同時和困意、考題、饑餓三座大山做起鬥爭,腦子裡咚咚鏘鏘打得不可開交。

冷不防有人往她手裡塞了個熱乎東西,茹娘半是清醒半是迷瞪的腦子一下子醒過來,低頭一看,是常來替三小姐拿早飯的丫鬟香香給自己塞了個熱乎的包子。

半黑不黑的天光裡,香香的臉是籠罩在陰影裡的,茹娘看不清香香的神情,隻默默抓緊了這一個包子。

從身份上來說,茹娘也是白家的奴仆,但是她和這座院子裡其他大部分仆人從根本上有一點不同——她是借學仆。

所謂借學仆者,實在是一種民間自發形成的半士半仆的身份。

自文帝開科舉選仕,大家豪族自不必說,人家的子弟個個家中有藏書百萬,但是於貧家子弟而言,在鄉學進行完基礎的五年識字教育後,想要更進一步就沒那麼容易了。

鄉學之中成績優異者自然有鄉學老師推薦前往縣婦好書院考取學生名額,接下來還有州婦好書院,婦好書院總院,隻要能考進縣婦好書院,就能參加科舉,要是哪一年參加科舉中了,從此平步青雲,改頭換麵做大官也未可知。

但是時移世易,如今的華朝已經不是當初的華朝,如今的婦好書院也不是當初的婦好書院了——華朝讀書識字的人太多了,優異者更是不知凡幾,也許一百多年前開國時一個天賦中等偏上的女子就能得到進入縣婦好書院就讀的資格,但是如今,非得是人才中的人才,聰明人中的聰明人,才能進入婦好書院讀書。

但是讀書是貧家之寶,也是普通人家想翻身的最直接途徑,哪怕沒能考上縣裡的婦好書院,但凡心裡有一二誌向的人家,哪裡又舍得讓女兒早早轉業乾彆的呢,萬一女兒隻是開竅晚,大器晚成,以後一參加科考就中了呢?這要是錯過了,那這一家人不得後悔死。

可即使老百姓有心要繼續供女兒讀書,也缺少更好的師資。

現成的免費師資在婦好書院裡,孩子是夠不著了,自己花錢請又不可能請得起,好在,除了婦好書院,各鄉縣也不缺家中累有名師資本豐厚的望族。

如今所謂望族,非是幾百年世家大族,而是文帝建國以來代有功名業績的新貴。

文帝的朝廷不認祖宗,隻認你本人的才華,如果自己沒本事,哪怕是宰相之家,也有門第落魄之憂。

但是新貴望族們也不是一昧的迂腐,在科舉斷了望族們純靠祖宗吃飯的路子之後,望族們也開始拉攏提拔普通人當中的人才,正所謂貧門出貴女,借學仆應運而生。

望族有錢有人,請得起名師買得起好書好筆好墨,偏偏保證不了自己的人才輩出,和有一定才能卻缺乏更多教育資源的貧家女簡直是一拍即合。

這時候,隻要到官府寫一份借學契書,雙方簽訂借學契,雙方關係便可成立。

借學之事,願借學於望族的學女是向學,是不屈,是上進,願借學與學女的望族是助學,是善意,是仁德。

借學出現之後,從地方到中央都是一路暢通的支持,並且很快就得到了來自中央官府的規範,講明借學契簽訂雙方的基本規則,並規定,借學仆者,身在泥淖心如白蓮,不入奴籍,簽訂契約者不準以此逼良為仆。

學女成為借學仆後,主人家為借學仆包吃包住自不必說,同時還供給借學仆所需的一應學習資源,紙筆文墨,良師好書。

借學仆則往往會依附某望族之家有心仕途的小姐為書童,必要時依附多人,平日裡行書童伴讀之事,不僅要在主人讀書時背包研磨保護主人,更要起到拉扯主人學業的作用,在主人學不會讀不懂的時候儘力為主人講解,和依附之人是半主半仆還有半師半友的關係。

這樣的關係往往能持續數十年,自貧家的學女們十五歲從官辦鄉學畢業開始,一旦主人選定,隻要借學仆自己沒有放棄這條路的意思,那麼大部分主人家都願意一直供借學仆讀下去考下去,直到考上科舉為止,這樣相伴十年乃至數十年,一旦對方考上,如果家中有人出仕,那就是為族人增加穩定可靠的盟友,而若家中無人出仕,那就是培養出來個天大的靠山。

甚至為了進一步鞏固這種關係,也是為了增加借學仆考上科舉的可能性,很多望族會在借學仆考上縣學之後繼續為借學仆延請名師,大力支持借學仆的學業,以圖後計。

茹娘出生在本縣一個極其偏僻閉塞的小山村裡,窮山惡水出刁民,村裡本地人為了生存自成一套生存法則,不肯接受外人規矩,不肯接受外人的統治。

說句誇張話,本朝建國一百餘年,但是直到五十多年前,官府的鄉學製度才正式在他們的小山村紮下根,讓家家戶戶都肯送孩子去上鄉學,而她們村興起讓女娃娃讀書的習慣,還是三十多年的事。

窮鄉僻壤裡人少,觀念落後,不肯接受外麵的東西,師資還差,鄉學在她們那裡辦了十幾年,從來沒有出過什麼值得當地鄉學老師推薦入縣學就讀的優秀學女,連學女田都沒人得過,這讓茹娘老家的人對女孩子讀書發自內心地沒什麼熱情。

茹娘出生的時候,老家還是一片濃厚的“讀書無用”“女孩子賠錢貨”風氣,家裡的女孩子認認真真考了個一百分回來比不過家裡嫂子懷孕肚子尖更讓人喜悅,因為當地說法,肚子尖尖懷的大概率是男孩。

茹娘也在這樣的一片女孩不被期待的背景中出生了。

她的媽媽當年帶著大批的嫁妝風光嫁給了她爹爹,可嫁過來五年,一連生了三個娃,全是女娃娃。

茹娘媽媽從挺胸抬頭到低聲下氣,再到抬不起頭來,隻在這三次懷孕之間,第四次懷孕,茹娘媽媽挺著尖尖的肚子,得到了全家的重點照顧,和之前幾次懷孕肚子圓圓生女兒完全不是一個待遇。

茹娘媽媽也早在茹娘出生前就給她起了十幾個男孩的名,就等著寶貝兒子降生,讓自己揚眉吐氣,從此挺直腰杆做人。

可惜天不遂人願,茹娘出生沒帶把。

茹娘媽媽在茹娘出生那一天,可謂是一朝從天堂落入地獄,地覆天翻不過如此。

事後茹娘總是聽媽媽說起那一日的光景,“你奶奶本來手裡揣著紅雞蛋進來,見了你就把雞蛋扔了轉頭就走”“你爹爹在外麵端水拿凳忙個不停,一聽說是你,熱水也不端了,凳也不拿了,踢了凳子就出門了”,茹娘媽媽總是說著說著就流淚滿麵。

比起前頭的三個姐姐,茹娘已經算幸運,因為茹娘媽媽因為茹娘出生時遭的這一波冷眼徹底看開了,不再惦記著生兒子,反而想起村裡頭天天宣傳的什麼生女娃好,生了女娃娃讀書強可以到外麵當大官賺大錢,到時候全家人都橫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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