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1 / 2)

“吃不起”開業第一天的火爆程度遠遠超出阮蘇的想象。

明明每道菜都鹹得像要醃臘肉, 明明食材切得比豬食都粗糙,明明酒水因采購中飽私囊, 全是劣質酒, 食客們卻依然一波接著一波,直到晚上十一點都還有人進來。

彭富貴舉著鍋鏟來報告她, 說今日的食材全部用完了,再來客人隻能炒盤鍋巴給他們下酒。

阮蘇忙讓跑堂將打烊的牌子掛上去, 不再進新客。

她不是個勤快的, 見沒什麼要緊事了,就讓小曼通知司機備車回去, 剩下的事都交給彭富貴等人解決。

小曼跟著她忙了一晚上, 早就累得哈欠連連, 推著她上了車。

要關車門時, 趙祝升突然擠過來,攔住不讓關。

“蘇蘇……”

小曼白眼一翻, “你叫誰呢?”

“要你管, 反正不是叫你。”他厚著一張白嫩的臉皮道:“你這飯店問題多多,我看是很危險啊。”

阮蘇被他逗樂了, “哪兒有問題?”

“廚子、采購、跑堂雜役, 到處都是問題。也就是你舍得砸錢, 不然根本開不起來,若是想盈利,不改進是不行的。”

“是麼?那你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充滿期待, 有些得意又有些緊張地舔了下嘴唇。

“你請我吃頓飯,我把開飯店的秘訣教給你。”

阮蘇笑問:“哦?你還有秘訣?”

“瞧不起人啊,我可告訴你,小爺還穿著開襠褲滿地爬的時候,就待在飯店看我爸做生意了,秘訣都是祖傳的。”

阮蘇點點頭,感覺夜風吹得人有點涼,為自己披上一條披肩。

“好吧,我相信你。”

“那……咱們什麼時候吃飯?”

“看情況,等我什麼時候把本錢都賠光了,再來找你,拜拜。”

阮蘇笑吟吟地揮了揮手,下一秒就把他推出去。小曼趁機關門,司機踩下油門。

在趙祝升失望的目光中,汽車駛入夜色裡,消失不見。

回到段公館,阮蘇下車後伸了個懶腰,迫不及待要上床休息,今天真是把她累壞了,暗道以後再也不親自操勞,隻管出錢就好。

小曼忽然推推她,指著大門道:“太太你看,客廳裡燈怎麼還那麼亮啊?”

按照往日的習慣,夜深後公館裡頂多留幾盞小燈的,絕不會是這副燈火通明的模樣,難道還有人沒睡?

阮蘇懷疑是王亞鳳約了人打牌,沒多想,徑直走進去,沒成想竟看見玉嬌跪匐在樓梯下,身邊散落著皮箱與包裹衣物,一雙眼睛哭得通紅,望著空無一人的樓梯口苦苦哀求。

“二爺,求求您彆趕我走……”

段福束手站在她身旁,一臉漠然地說:“你快走吧,彆吵著大家休息。”

她抓住段福的褲腿用力搖頭,“我不走!我不走!我隻是想為二爺生兒育女,犯了什麼錯?憑什麼趕我走!我不走!”

小曼看了半天,忍不住問:“這是怎麼了?”

玉嬌看見二人,立刻擋住臉,不想被她們看見自己的狼狽樣。

段福解釋了原因,“二爺決定放她自由,給了她遣散費,讓她回家去。”

“我不回去!”玉嬌悲痛地喊:“我無父無母,自幼就跟著戲班子跑,飽一頓餓一頓,還常常挨打。是二爺將我從那裡救出來,買了我的賣身契,從此我便是他的人,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段公館,絕不離開半步!”

段福終於繃不住臉色,沉聲道:“你為何如此不識抬舉?難道真要我派人丟你出去嗎?”

玉嬌一向怕他,不敢跟他對著來,不得不將求助目光投向在場另外一位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五妹妹,二爺喜歡你,你幫我說句話好不好?我又沒有做錯事,何必趕我走呢?就算不想見到我,我躲在房裡不出來,不礙他的眼就是了……或者……或者讓我當個丫頭吧,隻要許我留下,我伺候大家都行啊,為你們洗衣做飯,絕無怨言!”

阮蘇並不想摻和他們之間的事,但是對於一件事很感興趣,掏出手帕擦乾淨她的眼淚,把她扶起來,拉到門外低聲問:

“你真的隻是因為說了要幫他生兒育女,他才趕你走的?”

玉嬌委屈極了,“可不是嘛,其他的我什麼都沒說啊,二爺說翻臉就翻臉,說趕人就趕人,我……我……”

她說不下去了,往阮蘇肩上一趴,痛哭出聲。

阮蘇心不在焉地輕輕拍打她的背脊,對她的理由半信半疑。

段瑞金真的那麼討厭彆人主動給他生小孩?莫非他的確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才不肯同房,不肯生育?

如果是真的話,自己要不要試試,總比毫無目標的等待對方討厭她有希望得多。

離全麵開戰隻剩不到三年了,她得趕緊給自己找新出路。

玉嬌哭了半天,抬起紅腫的眼睛。

“五妹妹,以前是我不好,脾氣差亂罵人。可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你們分開的,求你幫幫忙,勸勸二爺好不好?”

阮蘇看了她一會兒,推開她。

她的心立馬涼了半截,顫聲問:“你不想幫我?”

阮蘇道:“從情分上來講,我沒道理幫你。從道義上來講,我不該幫你。”

她疑惑不解,“什麼意思?”

阮蘇笑了笑,沒解釋,對小曼招手讓她拿自己的皮包過來,從裡麵取出幾張銀票遞給玉嬌。

“好歹認識一場,我現在錢多得沒地方花,給你讚助點路費吧。二爺不是小氣的人,發給你的遣散費想必也夠用幾年的了,我要是你啊,就趁早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學點手藝,過個十年八年再出來。”

玉嬌拿著那些銀票,心情複雜到不知道該怎麼說。

段福將一切儘收於眼底,提醒道:“快走吧,再不走天都要亮了,你想必不會願意被周圍鄰居知道這件事。”

這句話戳中了玉嬌最大的痛點,收拾好東西,孤零零地往外走。

阮蘇困意儘消,目送她離開。

她走到院門處,回過頭來說:“我這輩子罵過許多人,沒後悔過,唯獨你。他日若相逢,希望能互道聲姐妹,坐下喝杯茶敘個舊,不算白相識一場。”

阮蘇沒答應也沒拒絕,淺笑著揮揮手。

玉嬌深吸一口氣,走入蒼茫夜色中,自此音訊全無。

大門關上,公館寂靜得落針可聞,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眾人各自回房歇息,段福滅了大燈,隻留小燈。

阮蘇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又不想吵醒彆人,就自己下樓拿了瓶洋酒與一個杯子,想借酒精效力入睡。

誰知回來的時候,居然在走廊碰見段瑞金。

他穿著深藍色的綢緞睡衣,露在外麵的皮膚是冰冷的白,眼珠子漆黑如墨,配上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不說話時看著怪滲人。

阮蘇搓了搓胳膊,乾笑:“二爺還沒睡呢。”

他嗯了聲,“這個點喝酒?”

“白天太熱鬨了,現在有點睡不著。”

他沒接話,阮蘇嘗試著推開臥室門走進去,回頭一看,果然也跟進來了。

二人在桌邊坐下,酒是滿滿一瓶,杯子卻隻有一個。她倒了一杯,端起來問:“你要嗎?”

段瑞金搖頭。

她送入自己口中,淺淺地抿了一口。

這段日子常開舞會,少不了喝酒。她的酒力被鍛煉得很不錯,可今晚不知怎麼,就那麼一小口讓她有些目眩神迷,越看越覺得這男人不去唱戲拍電影可惜了。

段瑞金倒沒看她,散漫地望著窗外即將落下的彎月,宛如自言自語般說:

“明天我會遣散所有姨太太。”

噗——

阮蘇口中的酒噴了一桌子。

有幾滴灑到段瑞金手上,他嫌棄地擦掉。

阮蘇用袖子擦嘴角,一臉難以置信。

“真的假的?那我也可以走了?”

勝利來得這麼突然?她怕不是在做夢吧。

段瑞金斜了她一眼,“除了你。”

她頓時垮下臉來,“不是吧……為什麼啊……”

“你很想離開?”

“額……當然沒有。”她喝了口酒掩飾尷尬,咽下後道:“可是為什麼除了我?”

段瑞金抿了抿嘴唇,竟不太說得出口。

該如何告訴她,自己在經過今晚後,決定認認真真與她發展感情,所以決定遣散其他姨太太?

當初之所以娶這麼多姨太太,還專挑戲子妓.女等不入流的,純粹是為了堵千裡之外母親的嘴,省得她動不動就提讓十九歲那年明媒正娶的妻子林麗君過來伺候他。

養幾房姨太太,對他的財力來說不值一提。她們花得多他還高興,因為傳回晉城去,母親與林麗君定會認為他變成一個不值得托付的登徒子。

活了這麼多年,他最近幾年才明白一件事——越是不負責任的人,才越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被所謂的“道德”禁錮。

他向往廣袤的世界,向往熱血沸騰的戰場。多年的優良教育教會了他,當國家存亡之際男兒應當拿起武器痛擊敵人,而不是窩在舒適安全的大後方,當個地主老財。

他也向往一生一世一雙人,當年讀中學,好友學大人腳踏兩隻船,害得深愛的姑娘鬨自殺。

看著姑娘血淋淋的手腕時,他便想,將來要是遇到喜歡的人,絕不讓對方受半點委屈。

隻是沒想到,這個人會出現得這樣快,這樣巧。

看著燈光中阮蘇精致美麗的臉,臉頰上有兩片紅霞,段瑞金很清楚那是因為酒,不是因為自己。

遣散玉嬌後的幾個小時,他想好了之後所有的安排——辭掉礦上職務,回晉城與林麗君離婚,再與阮蘇結婚,帶她一起投奔已參加抗戰的同學,為革命增添力量。

他唯獨沒想過,自己願意,她願意嗎?

話在嘴邊口難開,神使鬼差的,段瑞金做了件連自己都唾棄的事。

他撒謊了。

“因為你拿了我二十萬。”

阮蘇無法理解地揉了揉耳朵,確定自己沒聽錯後問:“隻是因為這個?”

她的眼睛亮晶晶水汪汪,讓人無法直視著她撒謊。

段瑞金把臉瞥向窗外,努力維持冷淡音色,“她們花得都不如你多。”

……所以她之前想方設法才搞出來的逃脫計劃,竟然成了給自己挖得坑?

阮蘇懷疑他在騙自己,可盯著他瘦削的側臉看了半天,並未找出任何破綻,便說:“那我還你,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段瑞金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拿什麼還?”

“當然是……”阮蘇想說拿錢還,突然回憶起來,經過開店這一番折騰後,二十萬已經花掉一小半了。

她低頭仔細盤算手頭的資金,滿打滿算,零零碎碎全都加進去,也隻能湊出個十一二萬來。

這可不夠還的。

意識到難題,氣勢弱了下來。她強撐著道:“不管我拿什麼還,隻要你向我保證,把二十萬還給你後,你就給我自由對嗎?”

段瑞金輕嗤了聲,“我為何要向你保證?”

阮蘇氣得磨牙,陰森森地盯著他。

“你要是不許我走,其他人也不許走。不然我連二十萬都不還了,跑到那深山老林裡一鑽,看你怎麼找!”

段瑞金狐疑地看著她,企圖從她的話中聽出幾分玩笑意味,但她的眼神堅定不移,似乎是來真的。

沉默之中,二人僵持了許久,他起身冷冷道:“等你還得起再說。”

阮蘇胸口悶悶的,為自己倒酒喝。不料右手剛碰到酒瓶,就被人給奪走了。

她無語地抬起頭,“你不要欺人太甚,喝酒你也管?”

“這酒是英國貨,一瓶一萬三。”

“……拿走拿走,都拿走!”

阮蘇轟了他一頓,也不等他離開,就自暴自棄地往被窩裡一鑽,躺在裡麵不動了。

段瑞金目光複雜地看著被子鼓起的那一團,終究沒將實話說出口,關門走了。

第二天清早,小曼照例來伺候阮蘇洗漱換衣,然而一進門就發現自家太太已經醒了,臉腫眼腫,滿臉愁悶,裹著被子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活生生將自己愁成了一隻浮腫的大鵪鶉。

她把水盆放去架子上,嘖嘖歎道:“太太您這是在做什麼?表演母雞下蛋呢?”

“死丫頭。”阮蘇罵了句,下一秒緊跟著說:“你給我過來。”

死丫頭嬉皮笑臉地走過去,被大鵪鶉拉住手腕,貼著耳朵問:“你有多少錢?”

“錢?”

“對,有多少全都告訴我,一個銅子兒都不許藏。”

小曼絞儘腦汁地盤算了半天,蹬蹬蹬跑下樓,不一會兒捧著個小布包回來。

阮蘇滿心期待地催她快打開,她打開了布包,露出裡麵的十幾塊銀元。

“不是吧,才這麼點?”

自己每次打發她去買東西,睜隻眼閉隻眼讓她中飽私囊時賺的,也不止十幾塊啊。

小曼也很不好意思,抓著耳朵說:“本來是不止的,但我昨天去買了兩件新衣服。還有陳老板家新上了一批首飾,我得去挑幾件吧。街角那家麵包店裡又出了幾款新麵包,我都得嘗嘗吧……這一來二去的,就不剩多少錢啦。”

阮蘇哭笑不得,“你倒是活得滋潤。”

她吐了吐舌頭。

“人嘛,活著就是為了開心,天天啃饅頭吃糠咽菜有什麼意思呢?您說是不?”

阮蘇無言以對,抱著被子倒在床上踢了踢腿,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

小曼疑惑地看著她,好奇地趴在床沿上問:“太太,您不是不缺錢嗎?遇到什麼難題了?”

阮蘇無力地揮揮手。

“算了沒你的事,出去玩吧,我今天不出門了,用不著換衣服。”

小曼啊了聲,“飯店昨天才開張啊,雖說每個崗位都雇了人,可您不想去看看生意如何嗎?”

看什麼呢?那麼差的廚子,那麼差的跑堂,那麼欠打的名字,妥妥的虧錢相,看了心煩。

阮蘇等她出去以後又躺了會兒,才懨懨地爬起來,拿著紙筆清算自己的家當。

一張十萬的支票,十五張一千的銀票,二十張一百的銀票,兩三百銀元,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外國貨幣。

除了錢以外,她還有首飾。

黃金項鏈、鐲子耳環,二三十件。玉器珍珠,十一二條。鑽石戒指,兩枚。

首飾之餘還有衣服,都是價格不菲的高檔品。

真絲旗袍,十八.九條,摩登洋裝,十六七套,另有無數高跟鞋、帽子、手袋等等。

不算不知道,一算她自己都咂舌,自己不知不覺竟然買了這麼多東西,還沒算上吃的用的等消耗品,天知道花了多少錢。

也就是段瑞金負擔得起,換做條件差一些的人家,恐怕早把她這隻大蛀蟲趕出去了。

她本來很絕望,因為實在湊不出二十萬。可是清點完那些衣服首飾後,又覺得希望不是那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