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2 / 2)

這些東西當初都是花了不少錢買的,而這個年代局勢動蕩,滿街都是當鋪。但凡誰家遭了點大災大難的,都會把值錢的物件拿去當掉。

彆人可以,她也可以呀。

阮蘇來了鬥誌,當即推開窗戶喊小曼,一番收拾過後,兩人一人抱一個大包,乘汽車出門了。

段公館外那條街上就有當鋪,但阮蘇不想被段瑞金知道,於是不惜走遠路來到南街。

南街上有三家當鋪,最大的在珍寶齋對麵,名叫和平大押。

小曼坐在汽車裡,看看珍寶齋又看看和平當鋪,道:“這兩家店設置得也是夠巧妙,今天去他家買了寶貝,明天便可以去對門當掉,等有錢再贖回來,繼續買新寶貝,一條龍啊。”

阮蘇推開車門道:“彆囉嗦了,快下車。”

二人走進當鋪裡,隻覺得與其他光明富麗的店鋪完全不同,店內黑壓壓的,光線暗淡,夥計高高站在櫃台後,用鼻孔看人。

從櫃台到門邊的距離頂多兩米,人往那兒一站,不像顧客像囚犯,很能給人心理壓力。

她們進來時櫃台夥計在低頭寫著什麼,聽見動靜也不看人,等阮蘇喊了兩聲後才抬起頭,掀了掀眼皮問:“想當點什麼?”

阮蘇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也是第一次乾這種事,心裡沒底,便先問道:“你們這兒收東西都按什麼價?收什麼類彆的東西?當掉以後如何贖回?”

夥計單手握著毛筆,用一雙死魚眼看人,不回答她的問題,又問了一句,“想當點什麼?”

小曼見狀打開嘴炮,“真稀罕,這年頭聾子也能來當夥計嗎?”

夥計終於有反應了,梗著脖子紅著臉問:“你說什麼?”

她還要罵,被阮蘇給攔住了,後者從包裡掏出一個玉鐲子,遞過去說:“你看看這個多少錢。”

夥計哼了聲,拿起來用手電筒照,對著光細細觀察。如此看了幾分鐘,伸出一個巴掌。

阮蘇問:“五萬?”

搖頭。

“五千?”

搖頭。

“五百?”

夥計點頭了,“當不當?當我就給你開票拿錢。”

阮蘇不敢置信,“你確定你沒看走眼?這個鐲子是我從玲瓏閣買的,上好的老坑玻璃種,花了三千大洋呢。”

夥計冷淡地說:“珠寶這種東西,值多少錢主要看買的人願意花多少錢。當初你花三千買它覺得值,那它就值三千。如今我覺得它頂多值五百,那它就隻值五百。”

阮蘇幾乎蒙了,二手貨會貶值她清楚,也有心理準備,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貶值得如此厲害。

玉鐲子尚且如此,其他的呢?豈不是都不值錢。

小曼拉住她的手,“太太,我估計這家夥是坑人的,咱們再去彆家看看,彆被他忽悠了。”

夥計冷哼,“和平是全寒城最大的當鋪,在這裡做不成的生意,去其他地方更做不成。”

“你管我們做不做得成?反正姐姐們又不缺錢花,當你的死聾子吧。”

小曼奪回鐲子塞進包中,抓起硯台潑了他滿臉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著阮蘇狂奔出店,哈哈大笑。

二人又去逛了其他兩家當鋪,這兩家店老板認出阮蘇,對她十分客氣。

不過經過一番交談後,阮蘇發現價格並沒有高太多,仍是不如預期。

珠寶不行,那衣服呢?

她挑選出自己最貴的一件旗袍,詢問老板,“你看這個值多少?”

老板捏了捏料子,笑道:“這年頭衣服更新換代快,洋裝店裡一天一個新款式,沒什麼人買二手的了,我們一般都不收。但要是阮老板想出的話,那就……五十吧。”

八百塊買的衣服,現在隻值五十……阮蘇的心在滴血。

老板好奇地問:“阮老板為何突然要當衣服首飾?莫非……周轉不開了?”

阮蘇收好東西站起身,搖頭道:“我這人買起東西來就收不住手,家裡堆了一堆沒地方放,也穿不過來,就想拿來當掉買點新的。不過既然不值錢,那就算了,不如送給朋友。叨擾老板了,有空過去喝茶。”

老板恭送其出門。

上車後,小曼問:“咱們再去彆的街上看看?”

阮蘇靠著車窗,疲憊地擺了擺手。

“不去了,都一樣,去了也是白去。”

“太太。”小曼難得認真起來,“您為什麼突然缺錢呢?跟二爺鬨翻了?給我說說,我可以幫忙出主意啊。”

阮蘇望著她囁嚅了半天,最後還是開不了口,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枯嶺山金礦,段瑞金獨自坐在辦公室寫信。

信是寫給當年同窗好友的,名叫林清,讓無數女生為其神魂顛倒要死要活的風流人物。當時大家都以為他會弄大彆人的肚子,早早結婚繼承家業。誰知他行事不羈,竟在十七歲就與女老師私奔了,等今年再聯係上,已搖身一變成了西南區某部隊的一名年輕參謀官。

段瑞金曾對他的私生活嗤之以鼻,認為自己不需要他這樣的手段也能遇到真愛。

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在這方麵的經驗太貧瘠了。

他知道如何經營金礦,如何教訓下屬,甚至因為讀書時愛好廣泛,英文地理曆史等方麵也頗為精通。

唯獨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愛他。

關於這一點,他決定請教林清。

信寄出去,等了一周,回信來了。

段瑞金並未立即查看,而是將其壓在賬本底下,等晚上回到公館進入臥室,才坐在燈下觀看。

幾年過去,林清字跡未變,依舊潦草得好似外國醫生,難以辨認。但仔細後,言語是意氣風發的。

瑞金吾友:

來信已閱,聽聞你已有意中人,我頗感欣慰。想當初在晉城學院,你我同窗,你終日隻苦讀書,學洋文,學曆史,令你母親憂心不已,時常詢問我你是否有難言隱疾。如今你總算成家立業,想來她也能放下心。

關於你的請教,我的確有秘訣可以傾囊相授。男女之情,要說難也難,可你有張好臉,因此是手到擒來的。若想讓其動心,隻需分兩步做。

第一,請她看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電影(注:以周璿的愛情片為佳,恐怖片也可,切勿選擇悲情故事),吃一頓上好的西餐,紅酒不可缺少。待到微醺之時,親吻她,切記不可做太多,隻給她留一個鉤子。

第二,與她跳舞,贈她好禮。倘若她收下,那麼彆猶豫,快快洞房花燭罷。

關於我的近況,我隨李將軍的部隊駐紮在冉城,大約會待到年後。將軍近來打了幾場勝戰,十分喜悅,贈我美眷府邸,白銀萬兩,日子倒也不錯。

我父母仍在派人尋找,黃小姐等人也寄信來,不過我暫時無回家的打算,因此還望你念兄弟情誼,為我保密。

李將軍是值得跟隨的長官,他常與我們說,時勢造英雄。眼下群雄四起,局勢動蕩,好男兒都該走上戰場。時機到了,隻需一陣風,便可扶搖直上九萬裡,打下一片江山。

我不奢求江山,但也是很高興的,因為敵人來了我有槍炮,不必怕他。看見弱者我能伸出援手,救他性命。

昨日上街,有被我救過的人要送我土豆,我沒有收。

挽救國家於危難之際,這種榮譽感,豈是幾筐土豆能比得的呢?

祝君如意,喜得良緣!

林清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日

段瑞金合上信,點火燒了。

火焰在漆黑的鐵盆中跳躍,閃爍的光芒照耀著他的眼,仿佛他眼中也有一團火在燃燒,很久才熄滅。

翌日早上,他走下樓梯,坐在空無一人的餐廳裡,問老媽子:“五太太呢?”

“五太太還沒起呢,這兩天她都起得晚。”

“去叫她下樓,就說……”他掃了眼麵前豐盛的食物,“我讓她來吃早餐。”

“誒,好嘞。”

老媽子殷勤地跑上樓,不一會兒阮蘇就披頭散發的跑下來,臉上還有水珠,顯然是匆匆洗完臉。

“二爺,今天為何突然有興致叫我一起吃啦?”

因為暫時還不出二十萬,自覺低人一頭,她努力笑出一張天真燦爛的臉。

二爺麵無表情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翻了個麵兒,從她雞窩似的亂發中取出一團皮筋來。

她尷尬地接過塞進兜裡,比了個大拇指。

“不虧是二爺,視力都比彆人好。”

段瑞金怎會聽不出她的口是心非?坐下冷冷道:“公館裡沒下人了嗎?怎麼伺候你梳頭的都沒有。”

人當然是有的,但往常伺候阮蘇洗漱換衣的任務都歸小曼,而小曼這丫頭賊懶,常常起得比她更晚。她因為起床後橫豎沒事做,於是從未指責過,都是睡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

真話是不能說的,說了段瑞金少不得又要教訓小曼。

阮蘇將頭發隨手挽了一下,坐下說:“我挺喜歡這樣的,你不覺得很有家的感覺嗎?在家裡也要永遠衣冠筆挺,是件很累的事吧。”

段瑞金看著她,發現懶散打扮的確令人放鬆,於是拉了拉襯衫衣領,解開第一顆紐扣露出喉結,“吃飯吧。”

阮蘇拿起筷子,麵前擺著的是盤蒸餃,她最愛的三鮮餡兒。

一邊吃,她一邊偷看段瑞金,因為好奇對方突然跟自己一起吃早餐的目的,卻不知道她此時的模樣像極了在放哨的狐獴。

段瑞金喝了口雞米粥,問:“你眼睛不痛嗎?”

“啊?”

他對著她懵懂的樣子嘲不出口,推給她一隻碟子道:“段福新采購的海參,嘗嘗吧。”

海參是用鮑汁燜的,軟糯糯地堆在雪白瓷碟裡,看起來就很好吃。

阮蘇剛要下筷子,想起被他拿走的洋酒,警惕的停下了筷子。

“這個多少錢?”

段瑞金以為她隻是好奇,便讓人把段福叫了來。

後者答道:“四百元一斤。”

阮蘇放下了筷子,“我不吃,你們吃吧。”

段瑞金皺眉看向她,“你又怎麼了?”

她能怎麼?作為一個欠人二十萬巨款的窮鬼,不敢吃這麼貴的食物而已。

眼下彆說四百元,四塊錢她都不想多花。

阮蘇端起蒸餃,夾一個塞入口中,“我吃這個,這個更合我的口味。”

段瑞金深吸一口氣,讓段福出去,待餐廳隻剩下他們兩個,他低聲道:

“你還在為那事鬨彆扭?”

“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肯吃海參?”

阮蘇咽下那隻蒸餃,喝了口牛奶壓下去,站起身道:

“二爺,您大清早的為難我乾嘛?不想吃個東西都不行?我看咱倆以後還是彆一起吃飯了,怪影響胃口的。”

她說完扭頭就走,段瑞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似乎被人討厭了?

他想照顧她,給她好吃的,反倒被人討厭?

憤怒、懊惱、委屈,齊刷刷湧上心頭。段瑞金加快進食速度,心想自己也不管她,以饕餮之態吃完早飯,起身朝汽車走。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從兜裡摸出兩張電影票。

票是今早讓段福去買的,周璿的《馬路天使》,下午六點場,據說看過的人都誇讚。

本來準備吃飯時向她發出邀請,吵了兩句竟然忘了。

要不要回去?

段瑞金回頭望了眼二樓她的窗戶,拉不下臉,把電影票塞回兜裡,決定下午再說。

汽車駛離公館,留下兩道尾氣。

阮蘇關上窗戶,背著手在房間轉來轉去,成了一個焦急的陀螺。

她怎樣才能還上這筆錢,換取自由身呢?

偌大的段公館隻有她憂心忡忡,沈素心依舊吃齋念佛,王亞鳳依舊打牌抽煙,傭人各司其職。

中午時分,事情奇妙地迎來轉機——彭富貴打電話給她,說是有人想收購“吃不起”,希望今天能在店裡共進晚餐,與她麵議細節。

阮蘇這些天不是沒想過賣飯店,隻是打聽了一圈,估出的價格太低,連本錢的一半都收不回來,賣了也是白賣,便放棄了。

今天竟然有人主動收購,或許能談個好價錢?

她當即喊來小曼為自己梳妝打扮,既然去談生意,自然得拿出一副不差錢的派頭來,免得被對方看出急需錢的窮相,故意壓價。

她選了件墨綠色的真絲刺繡旗袍,黑色七寸高跟鞋,金色真皮手袋。每隻手腕各戴一個翡翠手鐲,鑽石戒指黃金戒指戴兩枚,脖子上是顆顆滾圓的珍珠項鏈,發髻上的發卡與胸針遙相呼應,都是紅寶石的,小嘴唇也用唇膏抹得紅彤彤,硬是將原主薄命的相貌打扮出雍容華貴來。

饒是如此,她還不滿意,打開衣櫃翻找半天,挑出一條狐皮披肩往身上一披,照照鏡子,這才滿意了。

小曼站在一旁拿著梳子咂舌,“我的太太,您這樣出去也不怕被人搶。”

阮蘇道:“你懂什麼,這叫心理戰術。”

這世道,狗咬醜的人敬有的,打扮闊氣了,見到市長省長都不怵。

下午五點,阮蘇來到“吃不起”。

生意同她預料中一樣冷清,自開張第一天的熱鬨結束後,就一天不如一天。

五點正是飯點,其他店裡都忙得不可開交,唯獨他們這裡,跑堂坐在門檻拍蒼蠅,閒出屁了。

汽車停下,他抬起頭,隻見先下來一個俏麗的小姑娘,然後便是一團刺眼的光……

那光芒籠罩著一張嬌小的臉,宛如天邊的彩霞、雨後的彩虹、夏夜的螢火,堪稱豔光四射。

他呆呆地看著,忘了起身,直到先下來的小姑娘叉腰罵道:“你是來看門的還是來跑堂的?不知道招呼人嗎?”

他這才認出那是自家老板,趕緊起身迎接。

阮蘇走進店裡,看見零星的幾位客人。客人都是聞她名而來的,眼睛一亮,迎上去同她講話。

她笑嘻嘻地應酬了一番,趕緊找借口去了樓上包廂,等待對方的到來。

不知道是誰想收購這家飯店呢,還蠻有眼光的。

正想著,彭富貴穿著圍裙上了樓,鞠躬哈腰地說:“老板您來了。”

阮蘇點點頭,“那人還沒來嗎?是誰啊?”

他搖頭,“我也沒見著,隻派了個跑腿的過來,說是六點鐘在這裡見麵,估計快到了。”

“那你去備點好菜,記住。”阮蘇特定叮囑,“少放鹽。”

小曼哈哈大笑,彭富貴紅著老臉離去。

她在包廂裡喝著茶等,時不時望一眼窗外。

天氣轉涼,夜晚黑得也快,當晚霞全部消失,外麵變成灰蒙蒙一片時,有輛汽車開到飯店門口,下來一個穿襯衫的高個男人。

由於天黑,阮蘇看不清他的臉,隻覺得身材修長挺拔,短發清爽,氣場冷冷的,有點像段瑞金。

她理了下披肩和頭發,端坐在椅子上擺出隨意的喝茶姿勢,等門打開後慵懶地瞥向來人……愣了。

什麼像段瑞金,分明就是段瑞金。

等等!收購飯店的人……就是他?

阮蘇還沒開口問,他卻先發出詢問:“你怎麼在這裡?”

這讓她摸不著頭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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