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人說過那麼一句話——人活在世上, 從頭到尾都是孤獨的。
出生時,一個人孤零零地鑽出媽媽的子宮。離開後,孤零零地躺進墳墓裡。
什麼也帶不來, 什麼也帶不走。
古代皇帝不喜歡這種孤獨, 死後也想有人貼身伺候自己,於是登基後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給自己修墓。
什麼金銀珠寶, 什麼泥人紙人,什麼香油香膏, 更為甚者, 直接用自己的妃嬪或民間的童男童女相陪。
下葬時固然風光,可死後到底能不能如願,那就得兩說了。
安安和音音某種意義上比皇帝更幸運, 出生時他們就帶來了彼此。
音音從擁有記憶以來,腦海中就沒有孤單這種概念, 因為無論什麼時候, 哥哥總陪著她。
剛出生那幾年他們在彭家村住,娘總有乾不完的活兒。要麼乾家務,要麼種菜, 要麼想儘辦法打零工賺點錢。
兄妹倆除了一天至少吃三頓米糊外,其他所有時間都是閒著的。
彭家村是個很小的村莊, 人口不過百戶,可在當時的他們看來,卻是一片廣袤的天地。
家門口那個小土坡,就足夠音音爬一天的,偶爾家中抓隻小雞來,更是能讓她樂半年。
哥哥比她先出生幾分鐘, 似乎體力上也比她好,總能爬得比她更遠,跑得比她更快。
她嘗試過許多次追上他的步伐,屢屢失敗以後,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另一種技能——嘴甜。
安安撿到一根可愛的小棍兒,她便顛顛地跑過去說:“哥哥,娘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們,今天你當娘好不好?”
安安發現一隻知了身上的殼,她又顛顛地跑過去:“哇,好漂釀啊,哥哥你好厲害。”
最喜歡安安的嬸嬸又偷偷塞糖給他吃,她再次顛顛地跑過去,“我覺得你是最好的哥哥了。”
安安上過她無數當,被她騙走無數寶貝,漸漸的有了經驗,每次她湊過來一張嘴,他就趕緊走遠,什麼都不肯聽。
音音為此落寞了好一陣,但很快又絞儘腦汁地學會了第二種本事——裝可憐。
一天安安撿到一個破撥浪鼓,她啪一下就在他麵前摔跤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娘在廚房裡生火做飯,擔心地問:“怎麼了?”
她隻哭,不回答。安安不想打擾娘做事,趕緊過來扶她,讓她不要哭。
她偷偷從眼淚後麵偷看他,見他已經心軟,把嘴張得更大,一點也不計較自己那幾顆乳牙被他看得精光。
安安果然動搖了,說了無數話語都沒用後,他有點不舍地拿起那個撥浪鼓。
“妹妹彆哭了,這個給你玩。”
音音終於得到自己想要的寶貝,立刻止住哭聲,把隻剩下一麵的小鼓拍得咚咚響,心中有股卑鄙的小歡喜。
安安站在旁邊看她,很有耐性地等她玩膩,再拿回自己的寶貝。
音音很快就發現,裝可憐比嘴甜更有效,並且屢試不爽,直到娘帶他們離開村莊,來到外麵的小鎮上。
小鎮他們以前也來過,逢年過節時,娘總會問鄰居伯伯借一輛木質手推獨輪車,讓他倆一人坐一邊,她在後麵推,帶他們下山玩。
她喜歡讓他們見世麵,指一切村莊裡沒有的東西給他們看。二人認識了大黃牛,認識了油菜花,知道什麼叫.春聯,什麼叫汽車,上街買東西是要給錢的,戲子唱戲是要捧場的。
倘若踩了彆人的腳,必須說聲對不起。拿傘時傘尖不能朝上,得朝下。
走累了可以問路邊攤老板求碗水喝,若看見風塵仆仆遠道而來的大卡車,則要停下來,問司機外麵局勢如何。
什麼叫局勢?音音不懂。但通過這些經曆,她的世界變得更為廣闊,不再局限於家門口那一片地。
最令人高興的是,每次回家時,娘會從她那幾枚孤零零的硬幣裡拿出一枚,為他們買一塊巧克力。
巧克力是深褐色的,像泥巴,長條條一根,見了太陽會融化,吃起來卻比蜂蜜和白糖更甜。
娘把巧克力分成一樣大的兩半,讓他們一人吃一半,同時會叮囑他們:“哥哥要保護妹妹,妹妹要關心哥哥。”
有時安安會遞出自己的那一半說:“娘也吃。”
她總笑著搖搖頭,“大人不吃糖。”
大人不吃糖,卻喜歡吃他們剩的東西。音音常常看見她在廚房裡,吃掉他們沒吃完的米糊,或者前一天剩下的白粥,配幾片沒油沒鹽的青菜葉子。
那些東西好吃嗎?
她趁娘和安安不注意時,偷偷嘗過一片青菜葉子,既嚼不爛也不甜,廢了老大的力氣才咽下去,差點沒把自己噎著。
娘的口味很奇怪,她想。
這次娘下山時跟以前不同,她沒借手推車,背著一個大包袱,一隻手牽安安,一隻手牽她,道彆鄰居們後一步步地走下山。
安安問:“我們要去哪兒?”
她為他們擦汗,喂他們喝水,抬頭遠眺山外說:“去一個更大的世界。”
音音記不太清他們是怎麼到晉城的,後來問過哥哥,據說是坐拉包身工的大卡車,可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宛如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便已什麼都有了。
糖果、麵包、奶油蛋糕,新裙子、畫冊、蠟筆……這些她以前從未聽說過的東西陡然出現在眼前,令她沉浸在擁有它們的快樂中,恍恍惚惚了大半年,直到娘跟爸爸結婚,她才總算清醒了一些,有多餘的精力去觀察周圍和自己的哥哥了。
來到晉城,他們都長胖長高了些,娘毫不吝嗇地為他們購置滿衣櫃的衣物。
音音喜歡一天穿一條新裙子,每天都不重樣。安安則偏愛一條格紋背帶小短褲,露出他白白的小腿。
娘和爸爸似乎總是很忙,成日不在家中,陪伴他們的除了彼此外,就隻剩一個保姆阿姨。
保姆阿姨是西北人,人品很好,照顧他們也儘心,隻是口音讓人聽不大懂,自然也無法交流太多。
音音擁有了一切想擁有的,可她生活裡,好像又隻剩下一個哥哥。
哥哥與在村裡時相比,不大一樣了。
他不再出去撿寶貝,不再探索他的秘密王國。當娘為他們請來老師教會拚音識字後,他愛上讀畫冊,抱著比他身體都大的硬殼書,艱難地辨認出圖片裡的幾行字。
音音在他旁邊玩洋娃娃,爸爸為她買了一堆洋娃娃。
藍眼睛的是媽媽,綠眼睛的是爸爸,誰來當寶寶呢?
她跑去晃安安的胳膊,要他參與自己的遊戲。他舍不得放下他的書,便為她將那些字一個個念出來。
在哥哥稚嫩的嗓音裡,音音聽完了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女媧補天,還有海的女兒,與小紅帽。
後來念書她偶然與同學聊起這些作品,對方問她看得是那一版時,她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雖然能從頭背到尾,卻從未碰過書本,想起的都是哥哥的聲音。
在晉城家裡,他們每天傍晚都有機會出去散步。
不用坐獨輪車,手拉手地走出去,由保姆阿姨帶領著,在家門口那條乾淨筆直的林蔭小道上轉一圈,花二十分鐘走到路的儘頭,進麵包店裡買兩個香草味冰淇淋。
賣冰淇淋的是位禿頂大叔,很喜歡音音。而音音也擅長運用自己的嘴甜技能,讓對方為冰淇淋上多澆些果醬。
一次大叔忽然問:“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我家中有許多許多冰淇淋,什麼口味都有,還有一個會唱歌的小男孩,想跟你當朋友。”
她聽著心動了,毫不猶豫地要跟對方走。
安安伸手攔住她,寧願不吃冰淇淋,也要把她拉出店門,氣哼哼地說:“我們以後再也不來這家店。”
音音無法理解他的舉動,“為什麼?他家的小男孩想跟我當朋友。”
安安道:“他家沒有小男孩,他是壞人。”
二人再沒去過那家店,卻因此展開了長達三天的冷戰。
音音認為對方很無理取鬨,吃飯的時候不肯同他坐在一起,拉著娘去桌子另一頭。睡覺也拒絕與他同房間,抱著小枕頭跑去娘的床上睡。
她甚至不聽他念書了,抱著洋娃娃咕噥:“我討厭哥哥。”
事務繁忙的娘從保姆口中得知這件事,特地早回家找兩人各自聊了一番。
音音不知道她跟哥哥是怎麼說的,隻聽見她對自己說:“你思想太簡單,總被人用一塊糖騙走,這世上的人並非所有都是好人。他們臉上對你笑,心中或許想著揪亂你的頭發,扯壞你的衣衫。你須得萬分了解他們了,想了解娘和哥哥那樣,才可以與他們交朋友,知道嗎?”
她其實沒聽清對方在說什麼,因為感覺到她話裡的責備,一開口就紅了眼眶,低頭擺弄裙子不說話。
阮蘇等不到她的回應,摸摸她的頭,換了安安來。
安安也被訓了幾句,慢吞吞地挪到她麵前,拉了拉她的手。
“彆生氣,對不起,我不該阻止你交朋友。”
她有了台階下,終於抬起頭,佯裝無所謂地說:
“其實我不喜歡吃冰淇淋,以後我們買糖葫蘆吃吧。”
“好。”
兄妹倆和好如初,第二天老師來講課時,安安又偷偷替她寫作業。
他們的老師是一位留洋歸國的學生,因種種原因不得誌,教書很負責,卻總喜歡悲傷春秋。
看見他們玩鬨時,他會說“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看見他們穿新衣衫時,他會說“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音音總覺得他不太喜歡他們,偷偷對娘告過狀,娘便把他換了,另請一位愛說笑話的女老師來。
許多年後他們從港城飛加拿大,在機場時安安被暗槍所傷,淌了一地的血,被人抬進機艙裡。
音音站在大人們身後,看著人群中的他。醫生用碘酒清洗他的傷口,穿針引線縫合皮肉,往上麵撒止血的傷藥。
他發出以前從未有過的哭喊,臉色蒼白如紙,緊緊拉著娘的衣角說:“我不想死!”
那一刻,她陡然想起這句很久以前聽過的話來。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出生到現在安安從未離開過她,可他畢竟是血肉之軀,就像被踩死的小雞,病死的小狗一樣,也會有離開她的那一天。
她感受到一股從所未有的恐慌與畏懼,不敢看他們,閉上眼睛在心中祈求他一定要活下來。
老天爺如了她的願,沒帶走安安,卻留給他一條永遠也走不了路的腿。
當他們在加拿大的小鎮上定居後,許多事都變了。
她那個會給她念書,陪她散步,教她做手影的哥哥,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終日坐在輪椅上的蒼白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