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瞠目看著高高在上的蕭逸,沒忍住視線低瞟, 順著剛才的話想了想, 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身子, 老老實實地坐好,再不敢偷看楚璿, 開始一本正經地回話。
他於半月前和蕭逸做成了筆交易,蕭逸幫他找胥朝已故公主彆夏留下調遣軍隊的信物迦陵鏡, 而他則幫蕭逸把幕後主謀即彆夏後人挖出來。
“陛下,我這幾日與父親通書信, 讓他在胥朝內部就彆夏後人的事秘密探查了一番, 近日終於有了些結果。”
秦鶯鶯微頓, 眸中閃過狡黠的光, 仰頭看向蕭逸,似乎在等他的回應。
蕭逸略勾了下唇角,端穩地坐著,平緩道:“你放心,既然是交易, 若你的消息有價值,朕會回你同樣有價值的東西。”
秦鶯鶯放了心,粲然一笑, 道:“其實這事也並不是什麼秘密, 隻是年歲太久, 當年的人大都不在了, 才漸漸淡出人的視線,到今日才又被重新提起。”
“陛下當日不是問過我嗎?彆夏如此手段,能在落敗潰逃之際布下這般奇局,這樣的人,為什麼當年會奪位失敗?其實還真不單單是因為命。”
楚璿稟息聽著,好像被他寥寥數語帶入了數十年前那場硝煙彌漫、波詭雲譎的奪位之爭裡,不由得好奇心大盛。
那秦鶯鶯大概是知道成功勾出了他們的好奇,反倒賣起了關子,端著不痛快往下說了,隻含笑看向蕭逸,“外臣說得有些渴,想飲茶歇一歇,不如陛下也先說一點。”
說罷,他抬起了身前的白釉茶甌,斂袖送到唇邊,細細品茗了起來。
楚璿一愣,當即反應了過來。
這人是怕蕭逸不守信諾,亦或是怕自己把消息和盤托出後,失去了討價還價的籌碼。
還有可能……他要根據蕭逸這裡的消息價值,來決定後麵的話該說幾分。
她不由得微眯起眼睛,仔細打量秦鶯鶯。
一個男兒身,整天著女兒妝登堂入廟,瞧著是荒唐,且性情如此好色不羈,看上去跟浪跡於長安秦樓楚館那些依靠祖蔭的紈絝沒有什麼兩樣。
可當麵對關鍵事時,卻又能精明算計到分毫不差。
也是,宗府乃是胥朝的根基命門,能執掌宗府的人,就算有顯貴出身作為推力,自身也不會是個等閒之輩。
楚璿雖然知道蕭逸也是個成了精的狐狸,但還是不免擔心,歪頭看向身側的他,卻見蕭逸輕幽一笑,目光幽邃地望著秦鶯鶯,乾脆道:“好。”
“初安十年,邵陽鬨饑荒,災民聚集,多落草為寇,同當地守軍短兵相接,局麵一時失控。朕派禁軍統領徐慕帶著賑災錢糧入邵陽。”
楚璿驚愕,這事還跟徐慕有關?
蕭逸的聲音平緩響在宣闊敞朗的大殿上,毫無波瀾:“你就不覺得奇怪嗎?徐慕是禁軍統領,他的職責是護衛禁宮,保朕安危,為什麼要他帶兵去邵陽賑災?”
“隻是當時你們胥朝內亂,機緣巧合之下,處於頹勢的那一方有人逃到了大周,在邵陽落腳,想要向大周尋求庇護,而見麵禮就是那枚迦陵鏡。”
“朕當時年幼,身邊可信之人不多,隻有派自己最信任的義兄去取。”
殿中一片寂靜,楚璿看見秦鶯鶯捏著甌沿的手微晃了晃,一滴茶水從甌中飛濺出來,正落到襟前刺繡的那隻鴯鶓上。
他睫羽輕覆,半遮半掩著眼底一劃而過的激動。
蕭逸疏懶地看向他:“茶喝完了嗎?嗓子潤好了嗎?可以繼續說了嗎?”
楚璿幾乎要拊掌稱妙。
若是把這兩人送去寫話本,那絕對都是斷章的好手,直把人的心吊得高高的,然後戛然而止。
秦鶯鶯果然屁顛屁顛地放下茶甌,甚是乖覺地繼續說:“彆夏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失去了朝中股肱老臣的擁立。這話還是要從胥朝連年來的積弱說起,當年的彆夏一介女流,卻端得雄心壯誌,想要重整山河,挽社稷頹弱之危局,憑她一己之力自然是不行的。”
“她想要尋求外援,便把目光投向了大周。你們猜猜她找上了誰?”
幾乎話音剛落,楚璿還沒來得及把信息捋順一下,就聽身側的蕭逸乾脆且篤定道:“梁王。”
秦鶯鶯不住地點頭:“是呀,就是梁王。我早就跟你們說過,胥朝朝局的整體氛圍雖然開明,但那其實都是明麵上的,骨子還是墨守成規,迂腐至極的。”
“彆夏這一招太過冒險,有引狼入室的嫌疑,引起了老臣們的不滿。其實若她是個男人,也未必會一下子失去人心,但偏偏她是個女人。我曾說過,鼎盛的權勢會讓人忽略性彆,那些老臣本就是看中了她的雄才偉略,而漸忽略了她是個女人。”
“但她試圖將大周勢力引入胥朝,卻無意中提醒了他們:女人就是女人,當不起大局,行事也不夠謹慎。最重要的是,胥朝偏安一隅多年,老臣們在乎自己手中的權勢甚於國家是否興盛。那時的胥王成功抓住了老臣們的這點心理,趁虛而入,對他們多加籠絡,漸漸地把彆夏孤立起來。”
說到這兒,秦鶯鶯不禁生出了些對英雄末路的惋惜:“她不得不收整殘局,頹敗而逃,逃來了大周,找上了梁王。”
不管前邊的故事多抓心,可於他們而言,這才是關鍵。
楚璿凝神聽著,秦鶯鶯卻遺憾地一笑:“彆夏在梁王府待了半年,與梁王鬨翻,獨自離去,再無蹤影。”
鬨翻了?
楚璿腦中那根弦一緊,看向蕭逸,卻見蕭逸也皺起眉:“鬨翻了?”
秦鶯鶯笑意漸濃:“是,就是鬨翻了。有意思吧,你十分篤定地對我說過,如今在梁王背後支持他的胥朝實力便是彆夏留下的,可是據我和父親查到的東西表明,彆夏當年就是跟梁王鬨翻了,那她的後人為什麼要在今天支持梁王?”
蕭逸額間的紋絡愈深,陷入沉思。驀地,他抬頭看向秦鶯鶯。
秦鶯鶯搖頭:“就到這裡,後麵的事就需要皇帝陛下自己去追查了。”
蕭逸也不糾纏,輕頷首,續著方才的話道:“朕派徐慕入邵陽,是想讓他去取那枚至關重要的迦陵鏡,他取到了,並且飛鴿傳書告知朕,會在賑災之後立即回京。但是,他卻死在了邵陽,當他的屍體被送回來的時候,找遍了全身,卻沒有發現那枚迦陵鏡。”
秦鶯鶯皺眉:“那……”
蕭逸無比輕巧道:“就到這裡,後麵的事就需要你自己去追查了。”
秦鶯鶯被自己擲出去的矛一戳,臉色堪稱精彩。
但楚璿卻沒有心思再看熱鬨,她微低了頭,想:不對,蕭逸沒有跟他說實話。
蕭逸曾經跟她說過,當年徐慕並不是像外界所傳那樣死在了落馬道,而是自落馬道逃生,死在了道外五裡的豐邑台。
而且,最先找到徐慕屍體的是她的父親。
如他所言,若是徐慕早就拿到了那枚至關重要的迦陵鏡,那就是被殺他的人拿走了。因為他生前給蕭逸來過信,已拿到迦陵鏡,那東西如此重要他不會給旁人保管,而一定會放在自己身上。
而若是他死後那東西還在身上,會被父親拿到再轉交給蕭逸的,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麵。
排除掉種種可能,那就隻剩下一種可能,迦陵鏡被凶手拿走了。
可蕭逸早就推測出,凶手就是彆夏後人,是那個躲在梁王身後的黑手。
而秦鶯鶯卻又在觀測胥朝內部軍隊動向後,認定那個幕後黑手還沒有得到迦陵鏡。
這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連她都想到了,蕭逸不可能沒想到。
她望向蕭逸,見他神色平靜坦然,半分作偽的痕跡也看不出來,而那可憐的秦鶯鶯還緊皺眉頭垂眸沉思。
秦鶯鶯就算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想到楚璿想到的事情。
因為徐慕死在豐邑台一事是個秘密,隻有蕭逸和圍繞在他身邊的少數近臣知道。
秦鶯鶯所知道的和這普天下的其餘人知道的一樣,他們都以為徐慕死在了落馬道,是被蕭鳶所殺。
可實際是,蕭鳶連徐慕的身都沒有近,隻在事後撿了幾個碎屍塊給自己冒領功勳。
楚璿仔細地回想了一下蕭逸剛才說的話。
——“他卻死在了邵陽,當他的屍體被送回來的時候,找遍了全身,卻沒有發現那枚迦陵鏡。”
其實蕭逸也沒有說謊,隻是非常巧妙地遺漏了部分重要細節,而遺漏掉這些細節,卻足以把秦鶯鶯誤導到另一個與事實可能差之千裡的錯誤方向。
楚璿知道父親的身份是機密,蕭逸不可能告訴秦鶯鶯,可就算這樣,他應當也有辦法隱掉父親身份,把事情講得最接近事實。
可他沒有,他由著秦鶯鶯被誤導,甚至還在措辭上精妙潤色,幾乎毫無破綻。
他們不是朋友嗎?不是真心地在互相幫助嗎?他們沒有利益衝突啊,為什麼要這樣?
楚璿疑惑地看向蕭逸,蕭逸察覺到投注到自己臉上的炙熱視線,也側頭看向她,秀致的唇微微彎起,拋給她一個溫柔安靜的笑。
真好像是在外麵偷了雞的黃鼠狼回到窩裡跟自己的母狼裝善良無害。
楚璿一愣。
旋即……呸!這個比喻不對,連自己也罵著了。
殿前思索良久而不得法門的秦鶯鶯終於長歎一口氣,無比挫敗道:“你們大周的水真是太深了,一般的人彆說攪了,就是看都看不透,你說你這麼多年是怎麼蹚過來的?”
蕭逸微微一笑,平淡道:“朕的命和皇位連在一起,必須得蹚過來,不然就是死。”
秦鶯鶯連連嗟歎,帶著幾分憐惜幾分哀愁,搖頭晃腦地走了。
他一走,楚璿便滿懷疑惑地握住蕭逸的手,等著他給自己解惑。
蕭逸道:“我說的話你還真是從來不往心裡去。”他瞥了眼夜色濃釅的殿外,秦鶯鶯早已走得沒了影:“我不是說過嗎?除了會讀書還得會看人心,這是個聰明人,你可拿他練手,多揣摩揣摩他,精進一下自己的心智城府。你揣摩了嗎?還不是在等著我喂你吃現成的。”
楚璿無比鬱悶地低下頭,心裡十分不服氣。覺得蕭逸肯定是今天晚上訓江淮訓順嘴了,江淮走了又來訓她,還是一個調調,好像真拿她當是他的乾女兒了。
憑什麼?
她比江淮聰明多了,她隻是沒有蕭逸聰明,可蕭逸這麼個渾身心眼的老狐狸,她沒有他聰明多正常,放眼天下也沒有幾個比他聰明的人吧。
想到這兒,她抬起下頜,忿忿道:“我不想知道了,你也彆告訴我,也彆理我,我要回我自己的寢殿。”說罷,她抽出手站起身就要走。
蕭逸歪頭看她,心裡也上來氣,不就是訓了她兩句嘛,他是她小舅舅,是她夫君,挨句他的訓又怎麼了,況且她就是沒動腦子,沒把他的話往心裡放,他也沒訓錯啊。
因此他打定了主意:不哄,就是不哄,還反了她了。
可這丫頭好像也鐵了心不回頭,疾風一樣越過長殿直奔門口,邁步子使的勁太大,把鬢側的鳶尾金釵都帶歪了……
外麵涼風驟起,狂嘯飛旋,裹著沙礫迎麵撲過來,楚璿縮了縮腦袋,毅然決然地抬起腿要邁出殿,忽覺腰間一緊。
蕭逸從身後箍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拖,邊拖邊涼涼眄了一眼站在殿門口看笑話看得花葉怒放的高顯仁,冷聲道:“關殿門。”
眼睜睜看著兩扇厚重朱漆門在自己麵前合上,而環在腰間的兩隻胳膊跟鐵鑄似的,掙脫也掙脫不開,楚璿隻有拚命且徒勞地狠踢腿,可偏偏蕭逸是從她身後抱住她的,根本也踢不到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