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雁遲一聽蕭逸的音調陡然轉涼, 微慌, 忙迎上他那兩道充滿質問的眼神,道:“不……不, 不是尊老愛幼, 是尊敬長輩,您是長輩,長者為尊……”
蕭逸坐在椅子上斜眼睨他,心裡還是不怎麼痛快。()
這愣小子看上去挺實誠的,沒什麼壞心眼, 也是誠心誠意地想恭維他,討好他,可不知怎麼的,就是看他不怎麼順眼。
高顯仁推門躬身而入,在蕭逸跟前道:“陛下, 貴妃娘娘來了。”
話音乍落,蕭雁遲的眼睛猛地亮了亮。
蕭逸瞥了他一眼,道:“璿兒就在外麵,你要是想跟她道彆就去道吧。”
蕭雁遲喜笑顏開,剛撩起衣袍要奔出去,想起什麼, 又奔回來,朝著蕭逸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
蕭逸近來歇朝後喜歡在西偏殿坐一坐, 時值盛夏, 天氣炎熱, 此處正好避開熾盛的陽光照耀,很是蔭涼。
後窗的幽篁與梧桐蓊鬱,遮出一片清蘊生靜的陰翳,自茜紗透進來,近窗的小半間殿都是暗暗幽涼的。
在後窗下擲一張榻席,無論是批奏疏還是小憩,都是極好的。
可蕭逸今天卻沒這樣的心情。
他身子緊貼著門,豎起耳朵聽外麵的聲音,楚璿已與蕭雁遲東拉西扯了好半天,都是些瑣碎的寒暄,隻聽楚璿那和婉柔煦的聲音順著門的縫隙飄了進來:
“等上了戰場,你得多加保重,凡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最重要的是要保護好自己,若是缺了胳膊少了腿的,以後不好找媳婦。”
蕭逸癟嘴,酸兮兮地冷哼了聲。
外麵蕭雁遲沉默了良久,才淺淺地“嗯”了一聲。
兩人一時相顧無言。
楚璿抬頭看向殿中的棋盤門,見那揮著大幅折枝紅梅的薄錦上映出頎長人影,不禁抿唇偷笑。
她這一笑,仿有斑斕星海落於眼底,透出令人炫目的神采,給本就明豔傾絕的容貌上鋪了一層暖融融的珠光,顯得更加活色生香。
蕭雁遲癡怔地凝睇著她,突然道:“璿兒,你現在是不是真得很愛他了?”
楚璿愣了愣,沒說話。
蕭雁遲回過頭看向那張棋盤門,還有印在上麵的綽綽身影,些許悵然道:“你看他的眼神跟從前不一樣了。”
楚璿微低了頭,唇角邊噙著微笑,道:“是,我很愛他。雁遲,你早晚也能找到自己所愛的。你要相信我,人一定要往前看,不要執念於過去,更不要……執念於與自己無緣無分的人。”
蕭雁遲神情寂落地沉默了許久,終於勉強提起一抹笑,看向楚璿:“好,我聽你的。我祝你幸福,還有……”他靠近楚璿,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道:“你若是真這麼愛他,真想和他廝守一生,就要想法兒快些當上皇後。妃嬪的位子有得是,可皇後隻有一個。這一仗我一定會贏,等我回來幫你。”
既然話已經說開了,楚璿也知道蕭雁遲曾對她存了那樣的心思,自然不能心安理得地再去享受他對她的好,忙搖頭。
後麵的路要怎麼走她的心裡已經很明晰了,蕭逸是她的,皇後的位子也是她的,她一定會為自己爭出片天地來的。
可蕭雁遲卻好像沒看見她的拒絕似的,後退一步,與她保持著恰當的距離,背著手溫和一笑,輕聲道:“我走了,保重。”
說罷,他轉身,步履緩慢且格外穩當地邁出了殿門,殿外陽光正好,順著丹樨撒下了一層金黃,玉石砌階,飛龍躍雲,雕琢出團花錦簇平坦大道,浮延而去,伸向杳杳遠方。
而那年少的將軍正順著這條道,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戰場,去開辟屬於他的錦繡人生。
蕭雁遲沒有讓人失望,自他抵達韶關的當天,便召集眾將商討攻防部署。
他雖年輕,沒有什麼經驗,但為人敦厚謙遜,對鎮守韶關的宇文雄禮遇有加,耐心聽取了他關於戍邊退敵的想法。
他廣納良策,既不墨守成規,又不輕敵冒進,對於擬定好的行軍策略再三演練,力求萬無一失。
蕭雁遲甚至停了單送向主帥行轅的膳食,下令與普通士兵同食同寢,把最好的膳食留出來給衝鋒陷陣的先頭部隊。
北疆黃沙漫天,荒蕪凋敝,舉目望去皆一片暗沉。唯有豎在轅帳上的旌幡,迎著風搖曳飄擺,那墨底上的赤色‘蕭’字如血繪就,迎著蒼穹之上的朝霞,攬儘無邊無垠的澄澈天光。
月餘,在經過了被阿史那思摩率軍偷襲和大雨衝毀棧道的天災**後,終於自韶關迎來了第一份捷報。
蕭雁遲親率二千輕騎軍繞道突厥王庭,與西南方向的孛圼兒部落取得聯係。
孛圼兒可汗鐵穆與阿史那思摩素來不合,被其打壓得幾乎在草原無容身之地,當即便與蕭雁遲達成協議:雙方各率精銳自東西同時攻向王庭,形成掎角之勢,左右夾擊阿史那思摩,打他個猝不及防。
蕭雁遲在阿史那思摩可能逃竄的幾條道上皆布下了騎兵精陣,誓要將他截殺於此,讓他再無卷土重來之機。
眼見這會是場漂亮的勝仗,可在出征前夕,蕭雁遲收到了梁王的信箋。
梁王坐鎮京都,執掌鳳閣,對韶關戰事的進展一清二楚,因此信也來得格外及時。
信中寥寥數語,意思非常明確,要蕭雁遲留阿史那思摩一命。
蕭雁遲捏著信箋,看著上麵梁王親筆,那遒勁張揚的字跡,隻覺長久以來的運籌帷幄、披肝瀝膽乃至一腔滾燙熱血瞬時被那幾個字給澆涼了。
他不可置信,聲音發顫:“為什麼?爺爺為什麼要讓我這樣做?”
信使是梁王身邊的心腹,很端穩持重,負手站在帥營裡,淡淡道:“鐵穆可汗與皇帝陛下私交甚好,若阿史那思摩一死,那皇帝必定會扶持鐵穆,到時隻怕邊疆長久安穩,再無戰事。”
蕭雁遲愕然問道:“邊疆安穩,再無戰事,這不是好事嗎?”
信使默了片刻,道:“若邊疆無戰事,皇帝就有名目裁減宛洛守軍的軍用——戰場並不隻在韶關,還有更大的戰場在長安。公子今非昔比,早已在戰局中,遠不是曾經,遊離於外,可肆意妄為的時候了。”
蕭雁遲攥緊了拳,手顫顫發抖,驀地,他抬起頭,因連日不分晝夜的鏖戰,雙目布滿血絲,緊緊盯著信使:“可那是侵吞我大周疆土,殘殺我大周子民的奸賊!”
信使道:“待天地翻轉,山河易主之時,梁王會替大周百姓討回這筆血債的,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蕭雁遲前傾了身子還想爭辯些什麼,信使搶先一步,以堅定的、毫不退讓的語氣道:“公子不要忘了,您的雲麾將軍之位是誰給您的。梁王親自書信予您,那是給您麵子,不然臣直接傳王令於軍中,結果也是一樣的。”
“宛洛守軍是大周軍隊不假,可他們首先是梁王的心腹精銳。您真得以為如今的風光大勝是您一人之功?若宛洛守軍的背後不是梁王,若他們沒有這樣精良的武器裝備,沒有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糧草供給,可能勝得這麼輕易嗎?”
“那宇文雄也是滿腹韜略之人,您來之前他在韶關過得是什麼日子您也應當有所耳聞吧,您拿自己與宇文雄比比,除了您命好,您托生成梁王的孫子,哪一點您比得上他?”
信使字句鏗然,猶如尖鋒削風破空般刺過來,刺得蕭雁遲臉色煞白,頹然坐倒在帥椅上。
待信使走後,他霍然起身,自置衣架取下了旌幡,手輕輕摩挲過那鮮妍如血的‘蕭’字。
他曾在刀槍劍雨中九死一生,曾在泥垢血池裡呐喊廝殺,也曾在生死一線徘徊懼怕過,可每每看見這旌幡,就隻覺有汩汩熱血自心湧出,流向四肢百骸,使命與責任支撐著他戰勝恐懼,豎起刀劍,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傷體,繼續奔赴前方。
這旌幡曾在他的眼中是那般神聖的,可如今他看著,卻隻覺得是個笑話。
他滿是譏誚地冷笑了幾聲,翻手將旌幡撕得粉碎。
……
夏天,正是夜合盛開的時節,蕭逸特意選了上好的石蓮磉為底座,將夜合盆景安放於上,擺在長秋殿裡楚璿最喜歡坐的繡榻旁,讓她日日看著,心情還舒暢些。
蕭逸看出來了楚璿這幾日的心情著實不怎麼好。
長兄楚瑾於半月前到了長安,開始了對楚璿的窮追不舍。
他往宮裡遞了十封帖子,請求入宮拜見貴妃娘娘,皆被楚璿以各種名目婉拒。而後楚瑾見此路不通,開始去糾纏三舅舅,請求三舅舅帶他進宮見一見他的貴妃妹妹。
蕭佶雖然無心於權謀,可也不是個眼瞎耳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