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見慣了世事變遷、人間冷暖的老尚書,看得亦有些傷感,他本不讚成把國之重器交托給一女子,可皇帝堅持,他最終勉強答應。
來昭陽殿之前,他仍對楚璿持懷疑態度,可看到這樣的場景,他突然就理解了皇帝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他是真得信任皇後,信到願把這山河天下交托給她,而唯有這樣,他才能走得心安,再無後顧之憂。
侯恒苑生出幾分感慨,他覺得自己是真得老了,這麼多年,固然忠心不二,可在許多事上過於迂腐,不及年輕人看得通透。
他在這個位置上殫精竭慮數十年,也是時候該隱退了。
這樣想著,安靜的大殿內傳出皇帝那悠揚清越的嗓音:“璿兒,你高興點,這可是天下英豪競相爭奪的玉璽,傳國玉璽啊,現在歸你了,你怎麼著也不能是現在這副表情啊。”
楚璿勉強勾起唇角,“嗯,我高興,我特彆高興,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管我,給我臉色瞧了,我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就是不能養麵首,不能給我戴帽子。”蕭逸頗為嚴肅道。
楚璿這會兒是真得笑了,眉眼彎彎,瑩然透亮,戲謔道:“看來這事可真是成了皇帝陛下的心事了,到如今還念著。”
蕭逸挺直了脊背,威風赫赫地低睨她,“乖乖的,我過幾天就回來了,彆出幺蛾子啊。”
他說得無比自然,甚至還是從前那管著她不許開窗睡覺,不許吃切鱠,不許這個不許那個的討厭語氣。
但這樣討厭的語氣卻是楚璿如今最怕失去的,從前擁有時不知珍惜,百般嫌棄,這會兒卻像是生在了心上,懼怕被突然剝離。
她低垂了頭,掩蓋眼中泛起的瑩瑩淚花,沉靜了許久,才蘊起溫暖的笑,深情款款地凝睇著蕭逸,輕聲道:“好,那你早去早回,我在家裡等著你。”
那麼平常自然,就像他隻是要去驪山避暑,亦或是西苑狩獵,至多幾天就一定會回來。
蕭逸點了點頭,輕撫著她的手,十指纖細若柳,緊緊攥著他給的玉璽,因過於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迸,爬在雪白玉膚上,看得人甚是揪心。
終於沒忍住,蕭逸歎了口氣,緩聲道:“本想給你和風暖陽,本想給你歲月靜好,餘生順遂,本想把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都捧到你麵前,可最後隻能給你這麼一塊冷冰冰的玉璽……”
楚璿衝他微微一笑,“我還是想要和風暖陽,想要歲月靜好和餘生順遂,你快點回來,用這些把你的玉璽換回去。”
蕭逸也笑了,兩人執手立於窗前,窗外夕陽漫然躍在枝頭,桃花燦然綻放,正是春花並蒂、晚風和煦之時。
太後抱著阿留進來了。
阿留自打生下來就不是個愛哭的孩子,除非餓了,否則永遠是一副悠淡自在、散漫打量人的模樣。
太後說過這孩子八成隨了蕭逸,自小便是沒心沒肺、聰明絕頂的,恐怕長大了又是個小混蛋。
此刻阿留就是一副慵懶表情,緩慢轉動眼珠看向他的父皇,‘吧嗒吧嗒’嘴,自粉濡濡的唇中吐出幾個泡泡。
蕭逸把他接過來抱在懷裡哄了一陣,又要交換給太後,誰知阿留似有預感父皇將要遠行,蜷著白胖胖的手勾住了蕭逸的手指,哪怕身子已經回了太後懷裡,可手就是不撒。
楚璿忙過來,想把阿留的手掰開,可這向來隨性寡淡的小孩兒卻上來股執拗勁兒,緊勾著蕭逸的手指,癡凝望著他,烏黑的墨瞳裡波光瑩轉,可憐兮兮的模樣。
他還不滿三個月,正是脆弱稚嫩的時候,楚璿不敢用力,隻好作罷,由他勾著蕭逸。
太後看在眼裡,忍不住低頭抹起了眼淚。
蕭逸輕拍了拍她的背,垂眸看向阿留,又搖了搖被他緊緊勾住的手,調笑道:“你這麼個小孩兒知道什麼啊?這個時候又來湊什麼熱鬨……”
話音剛落,阿留的小嘴就嘟了起來,瞪圓眼睛溢出近似於憤怒的光芒,勾住他的手更加用力,那小肉手幾乎蜷成了個肉團。
“好好好,朕說錯了還不行嗎?”蕭逸無奈道:“你不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兒,你是小神童,行了吧?”
說罷,他摸了摸阿留的臉頰,狠下心把手抽了出來。
太後一把抓住了想要走的蕭逸,緊攥著他的袖角,就是不肯鬆。
蕭逸又退了回來,笑道:“乾什麼呀?您怎麼跟孩子似的?您不是說了嗎,阿留最可愛了,阿留才是您的心肝寶貝,比我這小混蛋強了不知道多少,就算沒有我,不是還有阿留嗎?好了啊,不許哭了,哭多了長皺紋。”
他越這樣說,太後就越忍不住,哭得涕泗橫流,淒淒慘慘,抽泣道:“你不光是個小混蛋,你還是個小笨蛋,我為什麼疼阿留啊?還不是因為他是你的兒子!自打你出生那天起,自打你娘臨死前把你親手交到我懷裡,我這一輩子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指望,所有的喜怒哀樂就全在你身上了,要是沒有了你,那我這一輩子兜兜轉轉活到如今,真得就是什麼都不剩了。”
蕭逸被她說得紅了眼,仰了頭好半天,才把將要出框的淚水憋回去,他抽出巾帕給太後擦眼淚,邊擦邊道:“彆哭了,彆害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從前過什麼樣的日子,以後還過什麼樣的日子,不會有人欺負您,不會讓您吃苦,什麼都不會變的。”
太後賭氣似得跺腳,哽咽道:“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就要我兒子!我要兒子!”
“您兒子這不是好好的嘛。”蕭逸給她把淚抹乾了,指著她恫嚇道:“不許哭了啊,大戰在即,女人哭不吉利……”
說完這句話,他心裡一動,看向站在太後身側的楚璿。
她眸光深凝地望著他,妝容細勻精致,如桃花灼麵,乾淨明媚。
這樣想一想,好像自從他跟她說過大戰前夕女人哭不吉利之後,她就真得再也沒哭過了。
那邊太後止了哭聲,拉扯過蕭逸,瑣碎囑咐了他些事,蕭逸耐心應下,又反安慰了她一會兒,才終於脫出身來,迎著漫天夕陽餘暉,一路奔去宮門。
他想回頭看看,看看他的兒子,他的母後,還有他的璿兒,可是強忍住沒有回頭。
這一去注定刀劍血雨,廝殺不絕,他不能再讓自己陷入兒女情長裡了,得儘快收拾心情,平複下情緒,保持冷靜的頭腦,隻有這樣,才能儘可能增加勝算,在如今僵持的局麵裡儘快透出重圍,掃除奸佞,安定河山。
他不想死,太不想死了,這人世間有他難以割舍的愛戀,他不想放手,不忍離開。
……
宛州的局麵比蕭逸想得更加糟糕。
梁王所率殘兵的逃竄人數已十分龐大,封世懿和常景還不敢在這上麵投注太多的兵力,也不敢派騎兵追擊,因這些人逃跑的方向很分散,他們拿不準是不是蕭佶的詭計,故意想要耗費他們的兵力,趁駐軍疲憊之際再給予痛擊。
封世懿將事情原委稟奏給剛到宛州的蕭逸,蕭逸沉眉思索了一番,道:“先不管他們,剩下的、還沒來得及逃的要嚴加看管,還有……朕要見一見梁王叔。”
那曾叱吒風雲、權傾朝野的梁王如今被關押在連營西南隅一個不起眼的小帳子裡,手腳都被鐐銬鎖住,盤腿坐在氈毯上,正閉目養神。
蕭逸揮退了眾人,獨自進去。
梁王年紀大了,且昔年南征北戰負了傷,受不得寒,要求給他的營帳裡放幾個炭盆,在皇帝未到之前,封世懿不敢讓他有個好歹,便皆應準,命人在營帳四角各放了一隻炭盆。
銀絲炭被燒得‘蓽撥’亂響,還有一陣陣沉灰味的熏氣迎麵撲來,蕭逸蹙了蹙眉,拿手扇了扇,站到了梁王的麵前。
梁王似有所感應,睜開了眼,掠了他一下,隨即笑道:“你果然來了,真是好膽識啊,年紀輕輕的,有城府有魄力有謀略,莫怪我要輸給你了。”
蕭逸悠然看著他,緩慢道:“該來的總也躲不過,況且,朕想親自送梁王叔一程。”
梁王麵容沉定,半點懼色也沒有,宛如還是那個在朝堂上攪動風雲,袖攬權柄的親王,神情淡淡,道:“是啊,你恨了我這麼多年,為了除掉我也謀劃了這麼多年,這個時候了,自然要來看看我這個階下囚。”
“不,朕就是想親口問問你,當年,母親在懷朕時,那些補藥裡的當歸尾是不是你指使人下的?”
梁王痛快點頭:“是我,我就是不想讓你出生。你說你的三個哥哥都死了,你父皇眼看就快不行了,這個時候你來做什麼?人都說你是應天意而生的皇子,我怎麼覺得這天意這麼討厭呢。”
蕭逸絲毫不為他言語中的攻擊所動,仿佛已懶得跟他多費唇舌,隻平風靜水地看著他,道:“你承認就好。欠下的血債要還,欠下的人命得償,你就安心上路吧,等到了地底下見著父皇,彆忘了替朕向他問安。”
說罷,他轉身想要走,梁王卻自身後叫住了他。
“皇帝陛下,我一事想問。”
蕭逸頓住步子,沒有回頭,也沒有接話,隻等著他的下文。
梁王默然片刻,道:“璿兒是我的外孫女,就算她的父親是你的人,可她自小是長在梁王府的,就算她明麵上跟我們翻了臉,可是……你當真信她嗎?”
蕭逸未加思索,乾脆道:“信。”
梁王一怔,追問道:“那她信你嗎?”
“信。”回答亦是篤定的。
梁王問:“為什麼?”
蕭逸卻覺得好笑,“信與不信跟身份沒有半點關係。璿兒是你的外孫女又怎麼樣?朕的愛與信任都是給她這個人,這跟她是不是你的外孫女沒有相乾。”
梁王一怔,混濁的眸中透出些許悵然,執念於往事許久,終於在這一刻徹底透悟,信與不信,跟身份是沒有關係的,隻關乎於對彼此是不是真心。
真心,這興許是他和彆夏之間不曾有過的東西。
彆夏,大概是真得從來沒有給過他真心,所以當初才會那麼決絕地離開,半點信任都不願予他。
他低了頭,神情頹喪,已不是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臣,而隻是一個落拓傷慨的遲暮老人。
蕭逸不願再看他,拂開垂幔,出了營帳。
這是他自四歲起便在苦心竭慮想要鬥倒的敵人,終於這條艱辛卓絕的路算是到了儘頭。隻是沒有料到,那為梁王準備好的牽機藥還未送進營帳,他先一步揮劍自刎了。
據說那柄軟劍是藏在腰間的,趁守營士兵用飯時,偷偷撥出來,朝著自己脖子狠狠來了一下。
血濺上營帳篷布,場麵慘烈至極,許多人都看見了,不多時便在營中傳開了,自然也傳到了俘虜營裡。
那七萬追隨梁王而來的晏馬台守軍如今隻剩三萬,聽聞老主人慘死,舉營憤怒嘩然,當夜便有大規模地暴亂,封世懿和常景領兵忙活了一夜,才堪堪鎮壓住,可還是沒能阻擋又跑了幾千人。
接下來幾天,駐軍受到了數次猛烈攻擊,甚是有幾次在迎敵之際,衝進了刺客,直攻向蕭逸的龍帳,幸虧楚晏提前察覺出異樣,率兵護衛在龍帳附近,才把這幫刺客斬於馬下。
但奇怪的是,這愈戰愈勇的叛軍打的卻是梁王世子蕭騰的旗號,他們聲稱梁王冤死,君王無道,奉世子之命前來斬殺昏君。
而蕭逸最為忌憚的那十萬宛洛守軍,自始至終都穩穩地駐紮在長安郊外,未有異動。
重雲團織於天邊,陰沉欲雨。
蕭逸站在龍帳外,望著那低低徊旋的南來飛燕,反複回想宛州這亂象,突然,腦中弦裂錚響,雪澈明亮。
他終於全都想通了。
蕭佶並不想擔叛臣反賊之名,他需要一個名正言順,也需要有人替他做出頭的筏子,而這個筏子就是他的兄長,蕭騰。
毫無疑問,蕭騰已經被蕭佶牢牢控製住了,這些欲置蕭逸於死地的叛軍隻能是出自蕭佶的手筆,他假借兄長之名來弑君,再也平亂忠臣的形象橫空出世,掌控京畿,號令四方。
到那時,他師出有名,占據有利之勢,天下四方又有誰能與他抗衡?
想通這些,蕭逸甚至想要為蕭佶拊掌叫好,這一環扣一環,嚴絲縝密的謀劃,當真是精妙至極。
領略了蕭佶的深遠智謀,但同時,蕭逸終於在與他明暗相鬥了數月之後,第一次摸到了他的破綻。
足以讓他一敗塗地的破綻。
這人也真是有意思,念念不忘自己的母親彆夏,時刻想著要找回迦陵鏡,可偏偏又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躲躲閃閃數十年,把自己扮成了一個庸碌無為的懦夫,藏在暗處壞事做儘。
可世事就是如此,越是怕什麼,越是不敢讓人知道什麼,這東西就越會成為他致命的弱點。
蕭逸返回帳中,召來了封世懿、常景和楚晏。
蕭逸擬定好了行軍方略,封世懿和常景下去籌辦,獨留楚晏在側,蕭逸看著他,神色凝重道:“你回一趟長安,替朕辦兩件事。”
“第一件,蕭騰現在應該被蕭佶軟禁在了梁王府裡,你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另外,順帶找一找江淮,若是他也在,一並救出來。”
“第二件……”蕭逸那沉冷澹靜的眉眼不禁浮掠上濃重的擔憂,“你要想辦法給宮中送信,讓璿兒帶著母後和阿留離宮。你一定要說服璿兒,她必須要離開,因為若是繼續留在宮裡,她……會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