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章(1 / 2)

貴妃總想弄死朕 桑狸 19290 字 9個月前

這幾日長安多雨。

明明是百卉爭妍, 蝶亂蜂喧的好時節,卻終於浸在綿綿陰雨裡,彤雲密布,遮天蔽日, 空中總有股濕冷之氣, 繚繞不散。

番將送來了新擬定好的作戰方略, 蕭雁遲隻做著樣子潦草翻看了一遍, 便將它扔到了一邊。

凡是送到他這裡的, 父親肯定早就不知道翻看過多少遍了,甚至連細微末節大約都仔細斟酌過了,他就算看,也看不出什麼。

想起來也真是可笑,當初他新承雲麾將軍之位,也曾意得誌滿,立誓要做個事必躬親、勤於政務的忠臣良將, 才不過半年多的光景, 昔日的豪氣壯誌已差不多涼透了, 現在回想起曾經的自己,甚至還會覺得可笑。

難怪從前璿兒總說他太天真, 當時他還不服氣,如今看來真是一點都沒有說錯。

臥房的門被推開又關上, 侍女進來往香篆裡撒了些蘇合香粉,大約是看蕭雁遲近來總是精神萎靡,想給他安神, 讓他好好睡一覺。

侍女走後,副將就來了。

他湊到蕭雁遲榻前嘀嘀咕咕說了許久,蕭雁遲聽完默了默,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快步出了門。

蕭雁遲要去看看江淮。

關押江淮的廂房在後院最不起眼的背陰處,本就隻看了一扇窄窄的小窗,窗前還植了大片鬆柏,枝寬葉茂,蓊蓊鬱鬱,把窗遮了個嚴實,是真正的不見天日了。

按理說江淮身上有傷,不應當讓他睡這麼潮冷的地方,可沒辦法,蕭雁遲雖把他救了下來,可日日擔心他爹不定什麼時候想起來還有這麼號人,要來痛下殺手。

畢竟他是見過父親殺人的,雖已有數月,可至今想起,仍覺脊背發涼。

手起刀落,血濺當場,冷漠寒冽的好像自己殺的不是人,隻是碾掉了一縷草芥。

江淮這小身子板,還不夠他爹磨刀的。

所以,睡的地方隱蔽最重要,潮冷些就潮冷些吧,總比丟了性命強。

副將上前給他推開房門,果然有股發黴的潮氣迎麵撲來,蕭雁遲不滿地蹙了眉,道:“我不是說了,給他添幾個炭盆,再放個香鼎,把這股味衝一衝。”

副將垂首而立,有些委屈地回道:“我是照辦了,可江大人不要,他說那些香熏得他犯困,他不想睡覺,就這樣冷著潮著挺好。”

蕭雁遲一愣,隨即明白了。

江淮如今身陷囹圄,覺得自己處境不妙,所以想時刻保持清醒,以便能在不測發生時及時做出應對。

這小子現在腦子倒是好使了。

進了屋,見江淮正趴在床邊,把床幔垂下的穗子攥在手裡,編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小辮……

蕭雁遲抵頜輕咳了一聲,江淮懶洋洋地抬頭瞥了他一眼,複又低下頭繼續編他的小辮。

編好的小辮子鱗次排在床幔邊緣,整整齊齊,瞧著很是悅目。

蕭雁遲又咳了一聲,道:“我打算把你放了。”

聽到這句話,江淮終於把目光從小辮子上移開,抬起眼皮看向他。

“宛州已經開戰了,爺爺敗了,他……死了。”蕭雁遲流露出幾分傷慨,停下定了定心神,聲音微低:“長安也沒幾天安寧日子了,我怕萬一打起來父親要用你祭旗……但我不能明著放你,因這王府裡到處都是父親的耳目,明著放你也跑不了,入夜後我讓人悄悄把後角門打開,你就從那裡跑吧。”

“你知道我們家後角門在哪兒吧?”

江淮安靜聽他說完,未置可否,隻是問:“那你怎麼辦?”

蕭雁遲喟然歎道:“能怎麼辦,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淮默了默,又道:“謀逆是死罪,要誅九族。”

蕭雁遲淡掠了他一眼,“從我爺爺開始,這誅九族的罪就已經犯下了,到如今這個局麵,你以為我能扭轉得了嗎?”

“那你也不能這麼一副聽天由命,聽之任之的模樣。”江淮陡然變得嚴肅起來,“我問你,你是不是雲麾將軍?那十萬宛洛守軍是不是你的轄軍?”

蕭雁遲道:“我是雲麾將軍,可我隻剩這麼個名號了,十萬大軍的實際轄製權根本不在我的手裡。”他迎上江淮詫異的臉,苦笑道:“你也沒想到吧,我爹就是這麼厲害,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往軍中滲透的,從什麼時候起,駐地來的軍情要務越過我直接送到他那裡,等他看妥了,才會象征性地往我這裡遞一遞。”

在一片令人窒悶的沉默裡,蕭雁遲語重心長道:“所以,趁我現在還有能力放你走,你就快走吧,逃命要緊,彆操心這些事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江淮將拳頭握得‘咯吱’響,憤憤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蕭雁遲抱著胳膊在榻前轉悠了幾圈,漸漸煩躁起來,他停下腳步,陰著張臉冷睨了江淮一眼,問:“那你到底是走還是不走?”

話音落地,隻見江淮高高地抬起了他那張俊秀的臉,甚是清高地看向蕭雁遲,冷淡如煙,寡涼似水,視死如歸地說:“走。”

亥時,夜微涼。

江淮鬼鬼祟祟地從梁王府的後角門出來,貼著牆垣緩慢移動,走到巷口探出身子掃了一眼街衢,夜間宵禁,杳無人煙,黑漆漆的一片,唯有淡白的月光落到街心,更添了幾分靜謐詭異。

他把腦袋縮回來,心想已是宵禁,好不容易逃出了王府,待會兒可不要被巡城軍抓起來……

可偏偏怕什麼就要來什麼,他正思忖著該躲去哪裡,忽覺身後刮過一陣涼風,被人在肩膀上拍了兩下。

沐在涼涔夜風裡的身體陡然僵住,他腦子登時一片空白,膽顫地轉過身,見一個頭戴蓑笠遮住了大半張臉的男人站在他身後。

他正要詢問對方貴姓,那人先把蓑笠寬沿往上挑了半寸,謹慎地環顧過四周,衝他低聲道:“快跟我走。”

江淮呆愣了少頃,半天才反應過來。

楚伯伯?

為了不打草驚蛇,楚晏是喬裝成商人回的長安,帶了十幾個身手利落的暗衛,身肩重任而來。

他打扮成漁夫,戴了能遮住臉的笠帽在梁王府門外徘徊了數日,觀察著裡麵的情狀,正等待著時機混進去,依旨行事。

可偏偏運氣不好,這幾日蕭佶一直在家,楚晏不敢驚動蕭佶,正一籌莫展,卻看見江淮從王府後門出了來。

楚晏把江淮帶去了自己落腳的客棧,聽他說了這些日子的際遇,又問了他梁王府內部的情狀,得到了一條極有價值的消息。

聽蕭雁遲說,蕭佶會於三日後去駐地巡視宛洛守軍。

楚晏思索了許久,又在心裡推演布置了一番,把暗衛叫進來,分派下任務部署,準備趁三日後蕭佶不在府中,把梁王世子蕭騰給帶出來。

做完了這些事,他又囑咐江淮:“現在世道亂,為了安全起見你就躲在客棧裡,彆出去。”

江淮頷首,察言觀色,見他仍顯憂容,試探著問:“除了要拿蕭騰,您還有彆的事要做嗎?”

楚晏站在客棧那粗陋的窗前,望了眼窗外的沉釅夜色和暗淡星河,緩慢道:“有,還要救我的女兒。”

……

自蕭逸走後,楚璿就沒有睡過一天好覺。

她從前見蕭逸批奏折,提筆蘸墨,信手揮毫,一氣嗬成,看上去甚是流暢輕鬆,可當這活兒到了她的手裡,卻如河水入了淤泥道,滯塞難行。

蕭逸走得匆忙,臨行前隻來得及向她說明朝堂大致境況和各署寮的運作,至於更深更細的須棱,最後還得靠她自己來弄明白。

好容易弄明白敢下筆了,案牘已堆積如山。

她打了個嗬欠,抬手撩了撩香鼎裡飄出的龍涎香霧,一邊聽著侯恒苑的稟奏,一邊奮筆疾書。

說完了南郡的洪災,侯恒苑又拿出了關於撥送賑災糧款的折子。

“娘娘,這戶部侍郎高喬罪犯貪瀆,已令禦史台將其捉拿歸案。但其黨羽至今尚未查清,與他同供職於戶部的幾名官吏甚是可疑,陛下走前已有吩咐,先放著不動,等他回來一並處置。可不動歸不動,您不能還讓戶部管理賑災錢糧,這不等於是送米入鼠窩嗎?”

楚璿放下了筆,一直等著他說完,才慢慢說:“您把奏折翻過來看一下。”

侯恒苑翻到底,見秀致小楷寥寥數行,寫道:著令戶部籌集賑災糧款,由禦史台監督核賬,交監察禦史全權督辦賑災事宜。

他拍了拍腦袋,道:“臣想起來了,這個折子您前天還特意與臣商量過,唉,真是人老了,腦子不中用了,還望娘娘恕罪。”

楚璿半點責怪之意都沒有,反倒是心裡忐忑,生怕自己真得出疏漏拖了後腿。

因而反過來安慰了侯恒苑幾句,又低下頭批手上的折子。

侯恒苑又稟了些瑣碎小事,楚璿一一給了應對,他正要告退,太後來了。

自打蕭逸走後,太後就隔三岔五地要來鬨騰鬨騰楚璿。

一會兒說宮人不夠用,要內值司再添,一會兒又說自己頭麵首飾舊了,點名要楚璿那裡收著的幾套。

總之大事沒有,小情不斷,細碎纏黏到好像是在故意考驗楚璿對她的耐心一樣。

今兒她依舊來者不善,一進殿門,也不管侯恒苑這個外臣還沒走,立即就給楚璿甩臉子。

“你可真忙,垂簾聽政了就是不一樣,天天就顧著召見外臣,怕是連哀家的殿門朝哪兒開都忘了。”

楚璿剛起身斂袖施了禮,聞言一怔,眨了眨眼,麵露茫然。

這又是怎麼了?是新送去的宮女不乖,還是新給的頭麵不香?

太後見她真忘了,慍色更深,惱怒道:“你忘了,你答應過申時要陪哀家去拜太廟給皇帝祈福,這都什麼時辰了?你得了玉璽管了朝政就把自家男人忘了是不是?”

楚璿猛然想起確實有這麼回事。

可朝政太繁雜,堆積得太多,她又處理得不夠快,全副精力陷在裡麵,就把彆的事都拋諸腦後了。

太後得了理,又開始絮絮叨叨地指責,楚璿還未替自己分辨,倒是侯恒苑先聽不下去了,他趁太後喝茶潤嗓子的間隙,道:“娘娘這幾日朝政纏身,夙興夜寐,辛勞不已。她也不是故意爽太後之約,隻是忘了,您也該體諒些,彆為難她了。”

侯恒苑是三朝元老,先帝托孤的輔政之臣,又是蕭逸的老師,原比其他朝臣更得臉尊貴些,旁人說不得的話,不敢說的話,他統統都敢說。就像之前看不慣蕭逸對楚璿的專寵,也沒少進嚴詞利語,那個時候太後就很喜歡他的剛正直諫,而如今,這剛正直諫就怎麼看怎麼紮眼。

太後瞥了老尚書一眼,“怎麼著?如今你也叫她收買了?”

侯恒苑被這麼一噎,氣得臉漲紅,心道太後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蠻橫不講理,那股執拗勁兒上來,剛想替自己分辨幾句,卻楚璿打斷。

她已將新批好的奏折晾在案上,從禦階下來,朝侯恒苑使了個眼色,衝太後溫聲道:“母後,咱們這就去上香吧,雖說晚了半個時辰,可事出有因由,英靈在上,眼明心亮,自然知道,不會怪我們的。”

太後忿忿地瞪了侯恒苑一眼,拉過楚璿的手往殿外走,邊走邊道:“尚衣局新製了襦衫,顏色挺鮮亮的,哀家的首飾都不配,你不是有一套赤金嵌紅寶的鳳釵嗎……”

留下侯恒苑呆立在殿中,等他回過神來,這兩女人已經走遠了,他靜默了少頃,攬袖出殿,悄悄在心裡為蕭逸掬了一把同情淚。

不容易,皇帝陛下真是太不容易了。

……

大周曆代皇帝牌位、畫像在上,楚璿和太後各燃了三支香,跪在蒲團上對著牌位三叩,將香插進了銅爐裡。

這些日子楚璿好似完全把自己變成了蕭逸,聽政,見朝臣,批奏折,哄太後,做著從前蕭逸一天到晚都在做的事。

她會有疲累、厭煩的時候,可每當站在殿中央看著龍案後的榻席,想象著從前蕭逸坐在那裡的模樣,想得久了,神思漸恍惚,好像真得就能看見蕭逸坐在那裡,容顏俊朗,眉目如畫,正溫柔和煦地衝她笑。

虛空中的笑,摸過去就會化作塵屑,可是卻能撫慰她惶惑不安的心,能消除疲憊,能給她繼續撐下去的力氣。

她習慣了他在身邊,習慣了他總纏著他,可當他真得不在了,她才覺得心裡空蕩蕩的,生命如此枯燥乏味,一點樂趣都沒有。

從前蕭逸總是對她說,在她進宮之前,他一直很孤獨,那種孤獨的日子讓他很難捱,總好像心裡漏風,找再多樂子也填不滿。

她沒有往心裡去,覺得他為了喂她甜言蜜語,故意誇大了。可如今當自己過上了這種生活時,才知他並沒有騙她,孤獨如刃,刮骨噬髓,真得是很難捱的。

可是話又說回來,儘管孤獨如影相隨,冰涼徹骨,她卻覺得從未有一刻像如今與蕭逸離得這麼近。

就是這麼矛盾,明明分離,明明在忍受孤獨,卻覺得與對方靠得更近了。

或許是因為,她如今在走的這條路正是蕭逸曾經走過的,如今過的生活也是蕭逸曾經過的,甚至於她的煩惱、糾結、喜怒也都是蕭逸曾經有過的。

想要真正去了解一個人,體味他的內心,唯有把自己變成他。

楚璿做到了。

雖然長久以來她總是在為蕭逸擔心,可這一刻,跪在巍峨肅穆的太廟裡,嗅著清苦的檀香,想著她與蕭逸的過往種種,內心格外的平靜。

她對這世間不再有怨,不再有恨,上天曾給予她的所有不公與殘忍,她都安然接受。

從今往後,她的眼睛明亮,內心澄淨,會平和寬容地對待人世間的所有,她愛這山川大地,滄海人間,會認真努力地度過餘生的每一天。

隻求,上天保佑她的夫君,蕭氏的列祖列宗保佑他們的子孫,讓他平安歸來。

楚璿雙手合十,默默禱念。

好半天,她覺袖子緊了緊,睜開眼見太後在扯她的衣袖,她湊過來,小聲問:“你說……他們能保佑思弈嗎?”

楚璿彎唇淺笑,篤定地點頭:“能。”

太後沉顏稍霽,也跟著輕笑了笑,好像楚璿說的話就是神之預言,一定能夠實現。

過後幾天,不斷有宛州戰事的後續傳入長安,楚璿小心收集著,仔細分析著,以她的判斷……局勢不妙。

原先她和蕭逸推斷,在蕭逸抵達宛州後,三舅舅會調集宛洛守軍攻打宛州,先殺蕭逸,然後再巧立名目粉飾一番,伺機謀朝篡位。

可事實,蕭逸抵達宛州月餘,駐守京郊的十萬宛洛守軍毫無動靜,半點要拔營的痕跡都沒有。

他們好像天降的兵將,石鑿般紮在那裡,紋絲不動,虎視眈眈地盯著京都,意圖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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