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是這樣,宛州依然不太平。除了梁王的殘軍作亂,還湧入了一些來曆不明散兵,他們不攻城垣,不占糧道,氣勢洶洶直奔蕭逸而去,隻想要他的性命。
楚璿突然很不安。
宛州那邊廝殺至今,耗損巨大,兵將都疲憊,可十萬宛洛軍卻一直在以逸待勞,三舅舅想乾什麼?
正憂心忡忡之際,畫月拂帳進來了,說是岐南進貢了一批蒙頂茶,內直司派人送來了。
楚璿沒有心思見他們,隻讓畫月她們查驗好了,一並鎖入庫房。
可畫月卻道:“內直司來人說了,這批蒙頂茶特殊,該如何引用,需要麵見娘娘,親自說明。”
楚璿朝她點了點頭,讓把人帶進來。
此人麵黑如鐵,臉上浮瘡,看上去醜陋至極,可隻要再仔細看看,就會看出他經過了喬裝。
楚璿心裡一驚,忙拂開碧綾帳快步出來,正要叫“父親”,卻見父親悄悄朝她擺了擺手,又以眼角餘光掃了下滿殿侍候的宮人。
楚璿會意,讓都退下,並把殿門關上。
“璿兒,你馬上收拾東西,把朝政交托給侯尚書,命人把太子抱來,叫來太後,咱們入夜便離開禁宮,躲出去。”楚晏神色凝重道。
楚璿怔了怔,心裡一緊,忙問:“為什麼要躲出去?宛州局麵對陛下不利嗎?他現在怎麼樣了?他有沒有受傷?”
她連泡似的問了一大車,楚晏心焦難耐,瞥了眼更漏,簡略回答:“你不必擔心陛下,他早就想到了如何對付蕭佶,現在關鍵是你,陛下說你必須離宮,不然你會有危險。”
楚璿追問:“為什麼這麼說?我為什麼會有危險?誰會來害我?”
楚晏愣住了。
是呀,為什麼璿兒會有危險,誰會來害她?蕭佶嗎?可是……他有什麼理由要來害璿兒?
楚晏恍然發覺,蕭逸讓他快馬加鞭趕回長安,隻說讓他把楚璿帶出宮,可從來沒有跟他說過為什麼。
他救女心切,有感於當前緊張的局勢,在皇帝那樣說之後,下意識便認定是蕭佶要害她,在領旨後火速趕回長安,精心布局要把楚璿帶走,可從來沒有往細處想。
楚璿哪裡礙著蕭佶的路了?
若皇帝陛下還活著,自是號令四海,天下歸之,對付楚璿也沒有用。隻有皇帝陛下遭遇了不測,才會有人把主意打到楚璿的身上,畢竟她如今正掌玉璽,垂簾聽政,若有謀逆者想要一個名正言順,總繞不開她這個坐朝理政的皇後。
若從這個角度來想,能稍稍想通一點,蕭佶覬覦神器,可唯恐貿然起兵持名不正,引來天下諸侯討伐,所以他會從楚璿的身上做文章,讓她給他一個合乎正統的名分,以便詔令天下。
但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皇帝遭遇不測。
很簡單的道理,要想絲毫不授人以話柄地改朝換代,必然是當今的陛下龍禦歸天,才能自然而然地使皇位傳遞承繼。
他覺得,也就是基於這一點,皇帝當初才敢把朝政托付給楚璿,讓楚璿替他坐鎮後方。
因隻要他活著,楚璿就是安全的,可若是他死了,自有滿朝清正之臣、天子心腹會擁護太子繼位。
可蕭佶憑什麼認定皇帝一定會死?十萬大軍安營不動,憑他派去宛州的那些烏合之眾嗎?簡直是笑話。
拋開這一點,楚璿也不可能在皇帝還活著的情形下幫著蕭佶篡位,憑什麼?憑他是她的三舅舅,她就要幫著他謀殺親夫?簡直是荒謬!
況且若他留著大隊兵馬是為了攻入禁宮,威逼皇後,那他之前躲躲閃閃,偽作賢良所付出的努力不是都白費了?
楚璿觀察著父親沉默時的神色,麵容雪澈乾淨,一片了然,道:“陛下沒有跟您詳說他的推演猜測,也沒有詳說他的計劃,對不對?”
楚晏不甚肯定道:“興許……他是忘了?”
楚璿搖頭:“他那麼精明縝密,怎麼可能把這麼重要的事忘了。”
楚晏忖了忖,也就隻剩下一種解釋:“他故意沒有告訴我。”
楚璿漫然踱步,撫著碧綾帳,道:“陛下從來不會做無緣無故的事,他不告訴您,一定是他早就算計好了的。”
“可是……為什麼啊?我們如此幫他,忠心耿耿,難道他還不信任我們嗎?”
楚璿搖了搖頭。
如果蕭逸不信任她,就不會把虎符和玉璽交托給她,他不說,一定是有彆的原因。
她沉眉思索,心頭倏然浮掠上一種猜測。
這種猜測是來自於她多年以來對蕭逸的了解,並且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就是如此。
楚璿抬眸看向父親,麵容貞靜,語氣篤定:“陛下不肯說,是因為怕我知道了不肯走,怕我會以身涉險……就是這樣,我的位置至關重要,若我肯冒險,興許可以幫上他。”
楚晏被她這種猜測嚇出了一身冷汗,忙上前抓住她的手,急道:“你不能做傻事,必須跟爹走,這就走!”
楚璿沒有掙紮,任由他拉扯自己,隻是穩穩站著,分毫不移,神色堅定。
“父親,我不走,我不能在這個時候舍棄他,若是沒有了他,那我就算最後活下來,餘生也不會有半分樂趣。”
楚璿目光瑩瑩,微笑著說:“我曾在冰冷深淵裡苦苦掙紮,是思弈把我拉了上來,他撫平了我心中的傷痕棱角,給了我最溫暖的愛,我願意為他任何事,就像他,不願讓我為他冒半分風險,費儘苦心要讓我離開是非之地一樣。”
“我們待彼此之心都是一樣的。”
楚晏的手隱隱發抖,恐懼在心底飛速蔓延,他顫聲道:“可你是個女人。這權力爭奪,爾虞我詐本就是男人之間的事,你一個女人就該躲得遠遠的……璿兒,跟爹走吧,爹求你了,過去十九年因為使命在身,我不得不偽裝自己,無力保護你,你知道爹的心裡有多痛多恨嗎?我大概還能活幾十年,你給我個機會讓我好好補償你,以後我一定好好保護你,照顧你,不讓你受一丁點傷害,把你失去的父愛加倍還給你,好不好?”
楚璿笑了,她上前抱住父親,摯情道:“我從來沒有怨過您,在我的心裡,我的父親是個大英雄,他剛勇正直、忠君愛國,忍辱負重這麼多年全是為了除國賊、鏟奸佞。您沒有做錯什麼,也不要覺得虧欠了我什麼,因為上天已經補償我了,他把思弈給了我,我很滿足,也很幸福。”
楚晏嘴唇嗡動,還想再說些什麼,被楚璿搶先一步,她的聲音柔緩,帶了濃濃的懇求,“咱們先按兵不動,靜看時局如何演變。父親,若您真得疼女兒,就答應我吧……”
這樣的請求,這樣婉婉的語調,這樣堅決的態度,作為父親,他還能如何?
楚晏不顧蕭逸的詔令,沒有帶楚璿出宮,滯留京中,埋伏在梁王府周圍,趁著蕭佶巡視宛洛守軍,喬裝入府,把蕭騰偷了出來。
其實事情原本不會這麼順利,他甫一入府便遇上了護衛查驗,眼看就要露餡,關鍵時候是蕭雁遲救了他。
蕭雁遲沒有逼問他的來意,隻把他帶到了安全處,讓他快走。這一拖延,潛藏入府的暗衛順利找到了蕭騰,借著蕭雁遲為楚晏開的方便之門,在他的眼皮底下把蕭騰一並帶了出去。
這期間宛州不斷傳來戰報,封世懿和常景率軍掃清了亂兵,已拔營回京。
蕭逸本意是想把戰場定在宛州,可蕭佶不上鉤,便隻有在稍事休整後,疾速拔營回京,因為耽擱得越久,變數越大,不知蕭佶還會使出什麼陰損招數。
這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回京,勢必會在城郊遭遇上宛洛守軍,不管出於何種目的,蕭佶都不會讓蕭逸順利回朝。
在硝煙彌散,烽火燃燒的境況裡,長安中謠言四起,遇風而長,沒有幾天便遍布街頭巷尾。
人都說,皇帝陛下已經遭遇不測,封世懿和常景暗含禍心,秘而不宣,是為了率大軍回長安奪權。
這話初初傳入宮城,楚璿便知道是三舅舅的陰謀。
可這陰謀太經不起推敲,因為隻需等大軍回鑾,蕭逸亮亮相,謠言便會不攻自破。
但楚璿很快就想通了。
三舅舅根本不會讓蕭逸有亮相的機會。
隻要大軍抵達長安,他就會立刻命以逸待勞的宛洛守軍截殺之,到時一片混亂,蕭逸這真龍天子根本無法突出重圍示真龍顏,甚至蕭佶還會暗派殺手混在大軍裡,趁著亂戰取蕭逸性命。
他把封世懿和常景汙為叛臣,就是為自己派兵迎戰北衙軍和崖州軍立名目。
到時,就算此事有疑,會引來多方猜忌,可皇帝已經死了,明麵上蕭佶又是斬殺叛軍的功臣,根本不會有人能奈他何。
楚璿深有感歎,這一個接一個的毒招,環環相扣,陰損且縝密,這人還真是難對付得緊。
她什麼也做不了,唯有清點宮闈禁軍,核算人數,密切關注著前方戰事,一旦長安出現異動,她就把禁軍派出去,能幫上蕭逸多少就幫他多少。
計劃正有條不紊的實施,可戰事來得超乎想象得快。
蕭逸是急行軍,他屢屢派人往長安遞信,就是聯絡不上楚晏,料到肯定是楚璿不肯跟他走,暗道不妙,這小狐狸素來機靈,自己那套把戲鐵定是沒瞞過她……且韶關的戰報送了過來,說是阿史那思摩神兵天降,突破了邊防重圍,一路南下殺了過來。
蕭逸必須要儘快解決掉蕭佶,才能調轉兵力驅逐外敵,守衛大周疆土。
於公於私,都必須速戰速決。
戰事爆發時,楚璿正剛批完了當日的奏折,躲在昭陽殿裡悠閒地修剪瓶花,那黃花蝴蝶蘭開得正好,婆娑豔麗,香氣清怡,她把多餘的枝葉剪掉,正要插進白釉花瓶裡,倏然,轟隆一聲巨響。
極短促沉悶的響動。
宮闈靜謐如深潭,尖嘯嘶喊如浮在雲外,卻是綿綿不絕的傳進來,襯得這幽幽深宮越發死寂。
轟鳴不時如雷摜下,大地都似在震動,是攻城的聲音。
他們打起來了。
楚璿並沒有太慌亂,因她早一步把太後和阿留送出了宮,這宮中守衛森密,嚴陣以待,早就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如她所料,宮防果然遭襲,那些亂軍攻勢猛烈,不出半個時辰便突破了第一道防線。
楚璿把修剪好的瓶花擺到窗前的梨花幾上,換了身新衣,讓內侍抬著幾個箱子去了瓊華殿。
這是宮中宴飲賓客常用的殿宇,地處幽辟,牆垣厚重,若是關上了殿門,就算裡麵弦箏笙歌,也不會有聲音傳到外麵。
這是楚璿精心挑選的地方。
她命人把那幾個箱子放在內殿,垂下繡帷,摒退左右,獨自上座,安安靜靜地等著。
這幾隻箱子是三日前她讓父親送進來的。
對外言稱,岐南進貢的蒙頂茶頗受太後青睞,為迎合其意,皇後命岐南再貢上一批,由內直司送進了昭陽殿,皇後精心挑選過,親自送到祈康殿。
而那幾隻本應裝茶的箱子裡,裝的是楚晏帶進長安的暗衛。
這些暗衛身手敏捷,平日裡做的多是見不得天光的幽秘事,功夫極輕,且出手狠厲,尤其擅長快速取人性命。
用他們來完成今天的計劃,再合適不過。
那日父親和侯恒苑都在,她凝著窗外蓊鬱的青鬆,緘然許久,才緩慢道:“雁遲已經去了京郊督戰,可蕭佶遲遲沒有動靜。我猜,他知道蕭騰失蹤,怕他的這位兄長另有後招,擔心自己在前線征戰,而讓人點了後方,所以他會留下,會進宮,會來找我,讓我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給他掃除一切後患隱憂。”
“既然這樣,那就讓他來,我把他引進瓊華殿,在那裡……殺了他。”
楚晏眉宇緊皺,陽光自茜紗窗紙滲進來,慢踱於麵,勾勒出斑駁明暗的擔憂,他道:“就算要把他引進來,也不一定非得是你,璿兒,你跟著侯尚書出宮,剩下的我來。”
楚璿淡淡一笑,搖頭:“父親彆忘了,你是秘密地回的長安,興許三舅舅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若是他乍然看見你,一定會生疑的,到時他會提高警惕,行事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她轉過身,遠眺山影,眸光微渺,“隻有我在這裡,他才不會起疑,才會稍稍卸下心防。他可是我的三舅舅啊,是整個梁王府裡跟我最親近的三舅舅,我讓他將護衛留在殿外,隻身一人進來,他應當……想不到我是要殺他吧。”
楚晏不說話了,隻眸光憂戚地望著楚璿,覓到了她懷中的傷懷,黯黯心疼。
這時,侯恒苑卻盯著楚璿,意味深長地問:“依照皇後的意思,是要禁軍放行,讓蕭佶進宮?”
楚璿轉過身,直視他。
“恕臣多心,若是那時城外正在激戰,宮中的這三千禁軍雖不頂用,還好歹還能抵擋幾個時辰,為陛下多爭取些時間。可若是不戰而降,再讓蕭佶拿到了聖旨,這些不明真相的宮衛儘歸其麾下,再與城外的宛洛守軍彙合,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攻擊北衙軍,那陛下豈不是危矣?”
楚璿沒說話,倒是楚晏聽出了這裡麵隱含的深意,上前一步,怒道:“您這是什麼意思?您懷疑璿兒要與蕭佶勾結?”
侯恒苑麵淡如水,冷聲道:“我沒懷疑誰,我隻是覺得事情這樣做不妥,蕭佶此人深不可測,當年連徐慕都不是他的對手,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能把他殺了?”
楚晏怒容錚錚,替楚璿委屈,憋足了勁還想爭辯,卻被楚璿一擋,止住了即將出口的話。
楚璿極溫和道:“我的兒子是太子,這皇位若是能順利傳承,江山以後都是他的,我為什麼要去幫著外人?”
她耐心至極,條分縷析:“就算蕭佶不好對付,就算殺不了他,可至少能拖延一下時間。縱然作戰方略擬定好了,可前往坐鎮的是蕭雁遲,隻要蕭佶遲遲不去,亂戰當中,變數極多,時間久了,雁遲未必能頂得住大局。您總得承認,比起蕭佶,若陛下要對付的人是雁遲,那就容易多了。”
侯恒苑還是擔心:“那若殺不了他……”
楚璿平靜地說:“若我殺不了他,那他就會殺了我。”
若殺不了他,那他就會殺了她。
楚璿微低了頭,將手輕輕撫在絲緞袖上,上麵繡著金絲芙蓉,繡得極細致,花蕊葉脈清晰可見,栩栩如生,就像開在梁王府後院芙蕖裡的花一樣。
當年她險些就跳進去了,險些就要被淹死了,若不是三舅舅及時趕到把她拖了回來,興許現如今她都已經投胎再世為人了。
所謂再生之恩,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這樣想著,殿門被推開,皂靴鏗然踏地,錦衣護衛擁簇著三舅舅進來,他風塵仆仆,滿臉焦急關切,生動至極,朝著楚璿道:“璿兒,你沒事吧?大哥命人攻打禁宮,我拚死才殺出一條血道,如今外麵正焦灼著,還未分勝負……”
楚璿高坐,垂眸靜靜看著他,倏爾,淺勾了勾唇,道:“我知道,可是能有什麼辦法,我一個弱女子,苦守宮闈,若真守不住,那便隻有以身相殉。”
蕭佶忙道:“千萬不要想不開,三舅舅會幫你的,這不……我帶人來了,隻是宮中禁衛認死理,竟將我的護衛和蕭騰的暗衛一並打成了亂軍,需要你……”
“三舅舅。”楚璿打斷他,狀若擔憂地看了眼他的身後,道:“我有些計量,可此事怕是爭議頗多,不便讓外人知道,不如您關上殿門,到我跟前,我們一起商量商量。”
蕭佶望著她,有些猶豫。
楚璿緩聲道:“這殿中隻有我一人,三舅舅若是信不過我,那就回去吧,是生是死,都是璿兒的命數,就不拖累您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完結正文,會是很肥很肥的一章,大家放心吧,所有好人都會有一個溫暖的歸宿,我會讓帝後最後再沙雕膩歪一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