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安好(1 / 2)

貴妃總想弄死朕 桑狸 17721 字 9個月前

初安十九年, 八月,盛夏。

冰鑒裡鋪了層碎冰,輕軟的碧綾紗微曳,禦醫將手收回來, 朝著蕭逸揖道:“陛下放心, 娘娘脈像平穩, 一切都好。”

蕭逸撫著楚璿的手, 長舒了口氣。

禦醫走後, 楚璿便掙紮著從拔步床上坐了起來,歪著腦袋,甚是無奈地道:“你看,我就說沒事嘛,禦醫上午才來過,你下午又讓人家來,這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

蕭逸俊秀的麵上依舊殘存著方才禦醫診脈時的過分緊張之色, 道:“小心些總是沒錯的, 再說了, 這怎麼能是小事呢?這是性命攸關的事,說起來也是你心裡太沒數了, 距你生阿留不過才半年多,怎麼敢……”

又來了……在蕭逸那如和尚誦經的絮絮念叨裡, 楚璿終於耷拉下腦袋,輕歎了口氣。

自從平定叛亂外敵,大局初安, 蕭逸大刀闊斧地整肅了朝野,鏟除梁王與蕭佶的舊黨羽,外放了一批年輕俊彥去曆練,又自外麵州郡提拔了一批底子乾淨的任京官,整頓吏治,製定了新的官吏考量和升遷方案。

風風火火的七八月,光尚書台頒的聖旨就足有三十道之多,朝野上下吹起了新風,那被權臣把持、灰暗已久的朝局如晨起初升的旭陽,煥發著奪目的光彩。

忙完了前朝,蕭逸自然就騰出功夫來跟楚璿磨牙。

她和太後合謀把皇帝陛下算計了一把,算計出來一個孩子,雖然事後蕭逸重拿輕放,沒跟她們多計較,但仍有意不平,想起來這茬就要念叨一番,念叨得楚璿都快把他那一套背下來了。

“是,我不對,我不該引誘皇帝陛下,我不該騙你說我喝了避子湯,我不該這麼快懷孩子,我做錯了,我全都錯了。思弈,我求你了,你彆再念叨了,我聽得頭疼。”

蕭逸截住話頭,捏起她的手放在唇邊細細碎碎地吻著,沉默了片刻,在心底斟酌了一番,輕聲道:“有件事……要跟你說。胥王秦懷仲上表,請求派人把蕭佶的遺體送回胥朝,另外……若是蕭雁遲和餘氏願意,胥王也想把他們母子一同接回胥朝。”

楚璿正靠在蕭逸的懷裡,懶散地打著嗬欠,聞言一怔。

蕭逸濃密的睫羽覆下,垂眸看向楚璿,耐心地給她解釋:“之前我曾說過這個胥王秦懷仲跟梁王有些交情,其實這段交情還跟彆夏公主有關。這位胥王雖出身皇族,血統高貴,但自小時運不濟,剛一出生生父便牽扯進了一樁謀反案裡,被賜了鴆酒。秦懷仲那時還不滿一歲,正因為年幼而躲過了一劫,雖活了下來,境遇卻一落千丈,沒有人把他當正經主人看,更有甚者,見他年幼喪父,又背了逆臣之子的名聲,多有輕慢欺侮,秦懷仲小小年紀,日子過得是苦不堪言。”

“彆夏也算是他的堂姑,見這孩子可憐,便將他養在了身邊。據對往事的追查,可以確定當年彆夏與梁王交往密切時經常把秦懷仲帶在身邊,大概是為了掩人耳目吧。推算一下年紀,那個時候秦懷仲差不多也十歲了,該懂些事了,他和梁王的交情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至於為什麼後來他和梁王疏遠了,我想大約跟彆夏和梁王鬨翻了有關。交情再深,也是因為他親姑姑在中間連著,彆夏一死,他身為胥朝貴族同大周的梁王確實不宜再有瓜葛。再者說,這些年梁王行事霸道毒辣,那秦懷仲自小家道敗落,看儘了世情冷暖、險惡人心,再聰明不過,隻要稍想一想,就知梁王非可依靠之人。”

“不過這擅擇林棲的良禽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沒有忘記當年彆夏對他的恩惠,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彆夏的孫子……”

楚璿抱著蕭逸的胳膊,擰眉細思,許久才仰頭看他,問:“你覺得雁遲該去嗎?”

蕭逸安靜了一會兒,緩緩搖頭。

“胥朝內部的局勢也不穩,丞相秦攸不是個善茬,秦懷仲登位不久,根基頗淺,君臣相爭中總占不到上風。若真有什麼變故,他未必能護得住雁遲,再者說胥朝內對彆夏這個人還是褒貶不一的,若將來有居心叵測之人要把彆夏挖出來再生事端,那作為彆夏的後人,雁遲也是難得安寧的。”

“留在大周,雖說仕途是不用想了,但起碼我會保他一世安穩,富貴榮華。”

楚璿默了片刻,道:“那是不是還得跟雁遲說一聲?”

“這倒好辦。你爹把蕭雁遲和餘氏送去了你們老家南陽,交給你們的大伯照料著,遞個信倒不難,附在家書裡一起送過去就是,也不會引人注目。”

侯恒苑已於上月致仕,臨行前力排眾議,舉薦了楚晏接替他,如今楚璿的父親已官拜尚書令,名副其實的百官之首。

他出麵,自然是穩妥的。

楚璿淺淺地理順了這些事,便懶洋洋地抻了抻胳膊,“大風大浪都走過來了,這點事還叫事嗎?有你和我爹在,還要我操心什麼……我困了,想睡。”

自打禍亂平定,蕭逸回朝,楚璿把玉璽交還給他之後,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從前的她心事重,舊年那些瑣碎事不管好的還是不好的,總是擱在心裡,經年累月地難放下。

如今可真是心寬豁達了許多,哪怕山崩於前,充其量是叫人來移開,過後就忘了,不管多嚴重,也是拿得起放得下,過去就過去了,絕不矯情。

不過話說回來,該崩的山早在從前都崩完了,如今也沒什麼多嚴重的事發生,就算有什麼,依楚璿之言,也沒有他和嶽父擺不定,需要送到楚璿這裡讓她操心的。

性子轉了,氣色也比從前好了許多。

從前不管喂她多少金齏玉鱠,她都長不了幾兩肉,甚至在懷阿留的時候還瘦得讓人看著心驚。

如今雖然還是痩,但沒有從前那種易折脆弱的感覺了,皮膚白皙瑩潤,由內而外透出來一股熠熠神采,仿佛整個人披了層珍珠的光澤,柔和溫婉,安謐嫻靜,看著就讓蕭逸覺得很安心。

懷中傳來輕淺且均勻的喘息,楚璿這覺果然來得快,沒有一炷香就窩在蕭逸懷裡“呼哈呼哈”地睡著了。

蕭逸摟著她在繡枕歪了一會兒,便將她輕輕放回床上,起身出去。

外麵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他去處理。

如江淮所言:人死債消。對於蕭佶,他應當徹底放下十幾年的執念與仇怨,開始過新生活了。他也該相信江淮對他說的,徐慕在天有靈,看著他這麼多年為了給義兄報仇而付出的一切,看著今天這樣大好的局麵,也該安息並痛痛快快地去投胎了。

恩怨已了,活著的人得好好活,連江淮那愣小子都懂的道理,沒理由他要一直糾結。

因而回了宣室殿,便命人召楚晏,他該傳的話傳了,後麵的事該怎麼處理就由他們去吧,左右不過一具屍體,總不可能送回胥朝他就能活過來吧……

楚晏接下話,又問了問楚璿的近況,才依旨告退。

龍案堆積了些奏折,蕭逸估量著楚璿這一覺還得睡些時候,便沉下心來批了一些,待日落樹梢,天光暗沉,才趕著晚膳的點回昭陽殿。

還沒進殿門,遠遠就看見他母後身邊的翠蘊和楚璿身邊的霜月、畫月都守在殿門外,宮人們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向蕭逸鞠禮,他站定了,一臉嚴肅、居高臨下地低頭問霜月,“裡麵是什麼情況?”

霜月微低臻首,頗為含蓄道:“這情況就是……陛下還是躲著點吧。”

這丫頭俏悅的話音甫落,殿裡便傳出太後的聲音:“思弈,你來了是吧?進來!快進來!”

蕭逸愣了愣,瞬間麵如死灰,抬手捂住前額,硬著頭皮、表情僵僵地進去了。

“你來評評理。這是雲州進貢的縐羅紗,輕薄絲滑,正是當季穿的。哀家想著讓尚衣局製成衣衫,趕在入秋之前還能穿個鮮亮。可衣衫好製,首飾難配,我想著璿兒那裡正好有一套銀釵攢貓兒眼的頭麵,就想借過來用一用。是借,不是要,等尚工局把首飾打出來哀家就還給她,你說她怎麼這麼難說話,就這也不答應,虧得隻是一套銀飾,還沒值多少錢……”

蕭逸轉頭看向楚璿,見楚璿鼓著腮,咬著唇,一臉忿忿不平,就是不說話。

蕭逸瞬間頭大,為了表示公允,還是在她充滿怨念的眼神裡,溫聲道:“你說話,母後都說了,你也得說,不然朕怎麼給你們斷官司?”

楚璿雙眸水潤瑩瑩,可憐兮兮地道:“三月的時候,太後說她新製了襦衫,把我的赤金嵌紅寶鳳釵要走了。四月的時候,她說天氣沉悶,得配清亮些的首飾,又把我的珍珠梅花冠要走了。六月的時候,她說天氣漸熱,容易煩躁,得戴輕一些的首飾,把我的十二支翡翠點絳珠細釵要走了。剛進八月的時候,她說我懷孕了,戴不著多少東西,放著也是浪費,命人開了我的螺鈿匣子,劃拉走了一大半……”

她低了聲音,囁嚅:“這哪是首飾的事,分明是在欺負人……”

楚璿一覺得委屈,那張雪膩剔透的小臉就皺在了一起,秀眉擰著,幾乎要打成結,看得蕭逸心疼不止,剛想伸手撫平她的麵頰,恍得接收到他母後要殺人似的銳利眼神,訕訕地又把手收回來,挪了挪身子,坐在她們兩中間,誰也不偏靠。

這女人的事,就跟圃簍裡的絲線,絞纏在一起,亂成個結,難以拆解,縱然英明神武如皇帝陛下,也還是難覓良方。

他沒辦法,可這兩女人卻不打算放過他,各自陳述完畢,目光炯炯地看向蕭逸,等著他給個評判。

蕭逸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自己的額角,輕咳一聲,道:“那個……不就是點首飾的事嘛,庫房有得是,等用完了晚膳朕帶你們去挑,想要什麼樣的拿什麼樣的,想要多少拿多少,拿回來呢就戴自己的,彆去搶彆人的。”

這話聽上去很合情合理,誰料太後眼一瞪,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你也嫌哀家搶這小妖精的首飾了?哀家是太後!把你從小丁點養到這麼大,你如今娶了媳婦就不要娘了是不是?你個小沒良心的!”

她身體強壯,說話中氣十足,跟破風淩空射來的利箭一般,‘颼颼’的戳到蕭逸的腦門上,把他戳得頭‘嗡嗡’的疼。

蕭逸捂著頭,隨波逐流地道:“對……您是母後,您把朕養大很不容易,朕不應當因為這點小事忤逆您……”

“話也不是這樣說的。”楚璿不樂意了,一臉嚴正地開始講道理:“是,太後把陛下養大不容易,您又是母後,做兒媳的孝敬您是應當的,可凡事得有個度吧。您不能仗著是陛下的母後一個勁兒在這兒欺負人啊。我都忍您許久了,想著您是個通情達理的,能知道我的一片心,該體諒我,該疼疼我了,誰知道您非但不知道心疼我,還變本加厲,這樣的日子誰受得了啊。”

“你怎麼就受不了了?不就是拿你點首飾,你那些東西都是我兒子給的,哀家拿了又怎麼樣?”

“那是您兒子給我的,給我的,你想拿就得我願意才行。”

“你這是不孝,傳出去等著禦史台參你吧。”

“我爹說了,他現在是尚書令,隻要有他在,一定把禦史台那幫老家夥看得嚴嚴實實的,他們參天參地也參不到我身上。我爹還說了,現如今我是有娘家有靠山的,誰的氣也不用受。”

殿中一陣短暫的安靜,如暴風雨將襲來前的寧謐,透著陰沉詭異。

兩人怒瞪對方,倏地,幾乎同時朝蕭逸挪過來,一邊一個掐住他的胳膊。

“思弈,你評評理!”

“思弈,你評評理!”

蕭逸仰天長歎,合了合眼,慢慢地把頭低回來,把自己的兩隻胳膊抽出來,站起身後退,圍著昭陽殿轉了一圈,從香鼎邊拾起兩根撥弄香粉的鐵鉤,往太後和楚璿的手裡各塞了一根。

“打吧,你們兩打一架,誰能把對方打趴下,誰說得就是對的。”

說罷,他又後退了數步,抱著胳膊,一臉的催促:“打啊,朕給你們看著,都放心,要是哪個傷了朕立馬叫禦醫,沒事,宮裡藥多能人多,傷得多重都能治,你們彆有顧慮,拚儘全力地打就是。”

楚璿的小嘴嘟了嘟,撫著還很平坦的小腹,忿忿道:“可是……人家有孕在身啊,這萬一要是傷著孩子可這麼辦……”

“對,不能傷著孩子。”太後忙附和道,‘啪’一聲把鐵鉤扔了出去,湊到楚璿跟前,把她手裡的鐵鉤也搶過來扔了出去,撫著她的背,柔聲道:“你有孩子,不光不能動手,也不能動氣,來來來,深吸一口氣,彆跟皇帝一般見識,他是個男人,哪能懂咱們女人家懷孩子的苦。”

楚璿玉麵嬌柔,鋪了一層緋色的燭光,愈發顯得俏麗明豔,更添了幾分可憐韻致,她抿了抿下唇,含怨攜氣地睨了一眼蕭逸,道:“就是,不過仗著自己是個男人,不用忍受十月懷胎和分娩的苦,就說得這麼輕巧,真是可惡。”

“對,可惡,哀家知道,從小就是個混蛋,長大了也一樣。”

蕭逸:……

他看著這兩莫名其妙就握手言和的女人,如今還一致對外來攻擊他……是,他可惡,他混蛋,他不光可惡混蛋,他還是個傻蛋,他要是再管這兩女人的閒事,他就天字第一號的傻蛋!

高顯仁端著拂塵守在殿外,見蕭逸一個踉蹌衝了出來,迎著天子那陰沉的臉色,低聲問:“陛下,要不要擺膳?”

蕭逸那縮在纁裳闊袖裡的手緊握了握,咬牙道:“擺!擺去偏殿,朕自己吃,就讓她們餓著吧。”

這一餐獨品獨酌的膳食自然是吃得很沒有滋味,蕭逸抬著筷箸隻略沾了幾下湯汁,便懨懨地把筷箸又放了回去。

高顯仁極會察言觀色,忙讓人上來把膳食撤了,又吩咐膳房熬點湯羹過來皇帝陛下這些日勤於政務,夙興夜寐,總得看顧著點身子,不能真讓他餓著了。

更漏裡流沙簌簌陷落,蕭逸在偏殿批了大半夜奏折,被燭光耀得眼花,乍一站起來,隻覺有無數金星拖曳著尾翼在他眼前跳,昏昏沉沉的。

他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聽著窗外鳥雀嚶啾,枝椏相撞,心裡一動,朝高顯仁招了招手,問:“太後走了嗎?”

高顯仁斂袖於身前,輕輕地搖了搖頭。

蕭逸抑鬱地輕歎了一聲,看看更漏,心道:好幾個時辰了,氣大概要消了吧,要不……過去看看……

這樣想著,不自覺出了偏殿門,披著月光漫步踱到了正殿。

緋色的燭光從繪著折枝紅梅的簇新茜紗窗紙裡滲出來,幽然落到地磚上,顯得極安靜又溫馨。

剛才他在偏殿聽到動靜,乳母把阿留抱來了正殿,裡麵不時傳出奶娃娃“咿咿呀呀”的學語聲,太後和楚璿圍著他,不時傳出零星笑語。

蕭逸懷揣著一絲絲僥幸,正把手撫上了殿門,要推開,忽聽裡麵傳出太後的聲音。

“燕窩粥,是高顯仁吩咐膳房給皇帝熬的,哀家讓翠蘊搶過來了。他一個男人,喝這麼多燕窩乾什麼,那不是浪費嘛。你多喝點,這東西最是滋陰潤補,保準讓你生了孩子還跟個小姑娘似的鮮嫩。”

隨即傳出楚璿乖巧又甘甜的嬌細嗓音:“謝謝母後,您真好。”

她把懷裡的阿留交給太後,拿起瓷勺,舀著瓷盅裡的燕窩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

蕭逸:……

他是不是挺多餘啊?

深受打擊的皇帝陛下鬱鬱沉寂了好幾天,把自己關進宣室殿裡,每天除了上朝就哪裡都不去,直到楚璿耐不住寂寞了親自登門來找他,拿喬矯情了許久,又把楚璿摁在榻上好一頓折騰,直到過了火,被楚璿捏住了胡亂摸索的手腕,才勉強罷了休,把這一頁翻過去。

宮闈深夏寧靜,不時鬨些閒情出來消磨,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便進了九月。

胥王的信送到了南陽,蕭雁遲和餘氏略商量了下便有了決定。

他們不願意走。

他們已在南陽落腳,楚晏還給他們買了間四進四出的大宅子,在最繁華的街道買了鋪子,交給蕭雁遲讓他琢磨著隨便做點什麼營生。而楚家的大伯更是待他們周到至極,不時上門噓寒問暖,連宅子和鋪子的修整都是他一手操辦,妥帖至極,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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