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安好(2 / 2)

貴妃總想弄死朕 桑狸 17721 字 9個月前

如今安頓下來,楚大伯還給蕭雁遲引見了許多南陽當地有名的墨客商賈認識,蕭雁遲本是灑脫爽朗的性子,一紮入人堆裡自是如魚得水,漸漸忘卻前塵恩怨,適應了新生活。

這裡遠離京畿,無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又沒有王府的四重院牆束著手腳,不用日日機關算計,不用擔驚受怕何時會大禍臨門,不用強逼自己去做昧良心的事,真是自在得很。

本以為是落敗流放,淒涼至極,卻不曾想這一處竟是海闊天空,過得是與從前截然不同的、全新的生活。

若要拋下這裡好不容易經營起的一切,舍下楚家人對他們的好心善意,那自是不可能的。

不過,他們雖不願意去胥朝,卻同意把蕭佶的遺體送回去。

梁王府偌大的門第,一朝傾塌,滿門都成了有罪之臣,被削爵幽禁,除了外嫁的女眷,隻剩蕭雁遲和餘氏這兩個自由之身。

按理說,兒子和夫人都在大周,不該獨把蕭佶送去胥朝,可作為妻子與兒子,他們了解自己的夫君和父親,知道蕭佶生前最割舍不下的便是他的母親彆夏和其魂牽的故國舊夢。

蕭佶這樣一個謹慎縝密的人,設下這樣龐大的局,幾乎天|衣無縫,沒有破綻。唯一出的幾次錯,便是因對迦陵鏡的執念,亦是對他身世的執念。

迦陵鏡收在蕭逸的手裡,他已在大局初定後不久就命人把這鏡子當著他的麵兒毀了,隨著浮雕迦陵鳥的鏡子被熔成銅水,那橫亙幾十年的恩恩怨怨也就此煙消雲散,徹底結束了。

既然已經結束,那麼對於蕭佶來說,沒有什麼是比故國更好的歸宿了。

把他葬回那裡,逢年過節生死兩祭,蕭雁遲和餘氏可以悄悄去胥朝給他上一炷香,這樣安排,貼合情義,相信蕭佶在天之靈也是願意的。

事情到這裡蕭逸就不插手了,全交給了楚晏去辦,包括往胥朝送信,接應胥王派來的心腹,再秘密地把他們送回去。

尚書令大權在握,自是做得無比順當。

這一頁翻過去,許多人的心也該安寧了。

蕭逸念著他那無辜枉死的義兄徐慕,自然對徐慕的兒子江淮也是多加關注照拂,近來上朝一連幾日沒看見他,問了禮部說是病了,擔心得忙讓楚晏代他去探望探望。

楚晏探疾歸來,回禦前複命,歎道:“哪裡是病了,分明是心病。”

在皇帝陛下的追問下,楚晏原原本本把事情說了:“自打朝局穩定了,江淮時常出入禁宮,又多蒙皇帝陛下賞賜優待,聽說近日您還向吏部詢問了九卿有沒有挪動出缺的,想讓江淮升遷替補。”

“您念著他,對他好這本是好事,可是彆忘了江淮還年輕,來京述職不過兩年,資曆尚淺,如此聖寵優渥,隻怕會惹得旁人眼紅心熱。他雖比從前通透機敏了許多,可到底還是個耿直性子,經不起人家擠兌嘲弄,這不,正躲家裡生悶氣呢。”

蕭逸聽出來了,這是有人欺負他乾兒子,給他乾兒子氣受了。

向來護犢子的皇帝陛下也聽不進去楚晏的諄諄勸導,隻讓禦前內侍火速去宣江淮,就是綁也得把他綁過來。

神情鬱鬱的江侍郎來了禦前,行過禮,正端袖立於殿前,垂眉耷目,一副霜打的茄子樣兒。

蕭逸看得愈加來氣,怒道:“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在外麵受了氣就會躲自家裡悶著,這算什麼?誰拿話刺撓你了,誰欺負你了,你就欺負回去,實在不行你就大巴掌扇回去,直扇到他們閉嘴。你要是功夫不到位,朕派幾個禁軍去你家裡教你。”

侍立在側的楚晏抬頭看向蕭逸,嘴唇嗡了嗡,像是想說什麼,但又憋了回去。

江淮道:“陛下說笑了,同是在朝為官,哪能這樣乾?那成何體統?”

“什麼體統!他們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還跟他們講體統?你是徐慕的兒子,是朕的乾兒子,身份尊貴,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欺負的嗎?真是豈有此理!這樣吧,誰欺負你了你說出來,不用你管,乾爹替你出這口氣。”

江淮的眉心跳了跳,深揖禮,無比淒楚地哀求道:“陛下,我求求您了!彆再占我便宜了行不行?我沒認您當乾爹,那都是您和父親鬨著玩的,您就把這茬忘了吧,臣實在是受不了了!”

蕭逸怔怔地看著他,那一臉的抗拒無比生動濃鬱,幾乎快要滿溢出來。剛才還忿忿不平恨不得要殺人放火的皇帝陛下倏然安靜下來,許久,默默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心臟。

他傷心了,是真得傷心了,這小子太沒良心了。

他掏心掏肺地對江淮好,愛護他,提攜他,關心他的仕途,關心他的生活,卻隻換來他一句“受不了”……

蕭逸憂傷地望著他,好像那含辛茹苦十幾年養大孩子的老父親,突然被孩子掃地出門般淒涼悲慘。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以為朕缺兒子嗎?你知不知道隻要朕放一句話,求著當朕乾兒子的人得從宣室殿排到順貞門……哦不,得排到長安城門!”

江淮那靈秀飄逸的身體狠晃了晃,如在風中顫顫搖擺的柳葉絲絛,像是受到了什麼沉重打擊,隨袖垂曳下的手緊攥成拳,驀地,他揚聲道:“我要求外放!”

蕭逸和楚晏都愣住了。

隻見江淮慢慢冷靜下來,溫和卻堅決道:“我想過了,德不配位,必有殃災。如今我所得到的一切本就不是我自己掙來的,這對我不是好事,對那些踏踏實實為官勤政的同僚也不公平。所以我要離開長安,去外麵州郡為官,造福一方鄉鄰,一點一滴積攢我的功勞,憑我自己的本事回來。”

說完,也不等蕭逸有什麼反應,兀自朝他深揖鞠禮,頭也不回地出了宣室殿。

留下蕭逸半天沒回過神來,等回過來了隻怏怏地看向他的嶽父大人,心道能得些安慰,卻見他嶽父默默地仰頭看了一陣,語重心長地建議:“陛下,您政務繁忙,太子和璿兒肚子裡那沒出生的孩子,以後就不勞您費心,你千萬彆插手他們的教養。”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沒忍住,扔下一句話就走了。

“沒您這樣教孩子的!”

蕭逸:……

怎麼什麼事到最後都成了他的錯?!

鬱悶的皇帝陛下蔫蔫地回了後宮,又遇上楚璿鬨騰,說是在宮裡悶得慌,悶得喘不過氣了,非要出宮,要去街上看看景才能順暢。

蕭逸拿這小作精半點辦法都沒有,隻得讓人去套馬車,備魚符,領著楚璿出宮了。

長安那些繁華的街道他們近來都逛遍了,處處景致如拓刻,沒什麼兩樣,蕭逸見楚璿看得意興闌珊,試探著道:“不如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要去的是長安西市春山巷的一個小街亭。

說是街亭,不過是一個說書的老先生拿四根竹竿、一卷篷布搭的個粗陋亭子,亭前擺一張破木桌,擱一鑼鼓,放一盞清茶,那白須苒苒的老者便說起了話本。

帝王將相,風起雲湧,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鬨。

楚璿跟著蕭逸下了馬車,躲在一棵老槐樹後往那邊看,邊看邊聽,打了個哈欠:“這有什麼意思啊?你乾什麼……”

話音戛然而止,因她看見那坐得離說書老先生最近的、喝彩喝得最響、動作幅度最狂野張揚的人有點眼熟。

侯恒苑?

她揉搓了下眼睛,疑心自己看錯了,因她實在無法把眼前這個……嗯……狂野的老頭跟那嚴正耿介的尚書令大人聯係到一起。

蕭逸把她手拉下來,裹進掌心,無比淡定道:“彆搓了,就是他,這老東西一本正經地跟朕說要去雲遊四海,結交賢士俊彥,結果窩在這兒天天走雞逗狗,聽人說書給人當托兒,好歹是朕的老師,把朕的臉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走雞逗狗?

給人當托兒?

楚璿怎麼覺得這個世界這麼虛幻呢?

正在懷疑著人生,耳邊鼓點漸漸息止,一陣密集敲打,倏然一收,那老者的話本說完了。

她親眼看見侯恒苑身手頗為矯捷地跳了起來,大巴掌拍著喝彩,喝完了向後一轉,誠懇道:“老人家說得太好了,大家多少給點賞吧,瞧,我先給了。”

說罷,從衣袖裡摸出一塊碎銀子,放進了說書案前的鐵盤子裡。

這便是引玉的磚,引來了無數人慷慨解囊,碎銀子‘嘩啦啦’落進鐵盤裡,不一會兒就密匝匝鋪滿了盤底,一丁點黃銅色都看不見了。

人群漸漸散去,老先生開始收工了。

躲在老槐樹下的楚璿和蕭逸看見侯恒苑把那鐵盤子端到自己麵前,撥弄著那些碎銀子,找到了那塊他最先放進去的,摸出來又塞回了自己的袖子裡,當然,又多順了兩塊最大、成色最好的銀子。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他老人家麵不改色。

楚璿:……

蕭逸:……

說書老先生看見了也不製止,隻由著他去,不過打趣道:“你總跟我吹噓你從前多風光,你教的徒弟多有出息,怎麼,你如今都淪落到這地步了,你那徒弟還不來接濟你?”

侯恒苑道:“你當我缺錢啊,我跟你說,我缺的是人生樂趣。悶在那地方幾十年了,好容易得了自由身,我可得隨著自己的心意,想怎麼活怎麼活。”

楚璿和蕭逸極其一致地癟了癟嘴。

哦,敢情你隨著自己心意活就是這麼個活法,那從前你那一本正經的訓誡:“不成體統”、“以大局為重”、“要守規矩,遵法度”都是怎麼說出來的?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道理你不懂啊!

這老家夥的良心不痛嗎?

兩人正腹誹,忽聽侯恒苑道:“再者說了,我那徒弟就不是什麼好人,讓他看見我這麼找樂子,非得嘲笑我不可。你當他知道‘尊師重道’四個字怎麼寫啊?屁!”

胸口猛然中了一箭的蕭逸瞠目,像是被人當頭一錘敲散了魂,半天沒收回來。

楚璿卻低了頭偷笑。

她覺得這個狂野版的侯恒苑實在太可愛了,說話也中聽,特彆是剛剛那句話最後的那個“屁”,簡直是畫龍點睛,神來之筆,太妙了。

那邊說書老先生朝侯恒苑偏過了頭,似是低低勸了句什麼,隻見侯恒苑一梗腦袋,“哼!什麼誤會,從小就是個小混蛋,長大了是大混蛋,瞧瞧我這一頭的白頭發,就是被他給氣出來的。”

蕭逸終於忍不住,湊到楚璿跟前忿忿道:“老家夥今年都六十多了,要是還不長白頭發那除非是老妖怪,這都能賴到朕的頭上!”

楚璿笑得花枝亂顫,鬢角的青玉簪滑了下來,被蕭逸一把接住。

兩人躲在老槐樹下聽了一會兒,直到說書老先生收整好了東西,和侯恒苑一起漸漸遠去,消失在了行人如織的街衢儘頭。

楚璿終於不用忍著,哈哈大笑。

這回兒出宮,拜老尚書所賜,算是乘興而來,儘興而歸。楚璿知道雖然蕭逸嘴上多有不屑,但其實心裡很掛念他的老師。

侯恒苑同父親一樣,也是弱冠中舉,入朝為仕,這一生都是在圍著朝堂、天子轉圈,殫精竭慮,鞠躬儘瘁,好不辛苦。

乍一離朝 ,雖然蕭逸給了他豐厚的金銀,但還是擔心他能不能過好以後的日子。

畢竟突然離開了付諸一輩子心血的地方,很容易覺得心空,難以填補。

還好,老尚書很快就適應了民間生活,還跟變了個人一樣。

……或許不是變了,而是本性如此。

從前在朝堂,為了社稷,為了大局,不得不把自己困在一個框子裡,生生磨平棱角,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塊頑固卻又無比可靠的磐石,牢牢地支撐住搖搖欲傾的江山和年幼稚弱的天子。

艱辛走過十幾年,終於功德圓滿,可以卸下身上重擔,歸於鄉野,也可以回歸本性,做回自己了。

楚璿突然想起了侯恒苑致仕之前對她說過的話。

——“我們這些人包括皇帝陛下都是負重擔而行的人,身上擔著江山社稷,擔著黎民蒼庶,有些時候實在是由不得自己……”

由不得自己。

她曾經埋怨過他的迂腐,怨恨過他對自己的為難,卻從來沒有想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他更加嚴苛地在為難著他自己。

這漫漫長路,是以無數心血砌就,如今的美好生活,來得格外不易。

時至初秋,昭陽殿前的桂花樹全開了,墜花飄香,漫天金黃,映著萬裡無雲的湛藍天空,是一副幽遠靜美的畫卷。

楚璿仰頭看著繁花濛濛撲麵,不禁笑了。

蕭逸上前來握住她的手,將她攏進懷裡,手撫著她微微凸起的腹部,柔煦笑問:“想起什麼高興的事了?”

楚璿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笑吟吟道:“隻是覺得一切都剛剛好……歲月寧靜,大家都安好,實在是好極了,思弈,你知道嗎?曾經就算在是最美的夢裡,我也不敢想會有這樣好的結局。”

蕭逸吻在她的鬢發裡,抬手捏起落於她肩上的一片碎花,在她的耳邊深眷道:“但我恰恰相反,我一直都認定我們一定會有好的結局,我們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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