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安十四年, 秋。
尚書台頒旨,冊梁王外孫女、大理寺卿楚晏之女為貴妃,著禮部隆重以待,擇定良日良辰迎入宮中。
從這旨頒在明麵上前的三個月, 楚璿就被關在了閨門裡, 被一眾侍婢婆子看著, 美其名曰是教她為新婦的規矩。
楚璿一直以為她要嫁的是江淮, 一直以為過些日子她就可以離開王府, 過新生活了。
直到這道聖旨頒下來,她還仿若在夢中,一陣陣恍惚,這……未免太荒誕了。
三個月與世隔絕的生活,自然對外麵甚囂塵上的流言蜚語毫無所知,等她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大局已定, 流言也漸漸被止住, 蕭逸給她的名分是堵眾人嘴的最好利器, 隻是這樣一來,許多事在當時她卻沒有看破真相。
她以為是蕭逸出爾反爾, 不守信用,再往深裡想下去, 還覺得這是蕭逸和梁王之間博弈爭鬥的結果,蕭逸實在不想應付梁王精心挑選出來的那些心機美人,便拿她當了擋箭的盾子。
那時她才十四歲, 縱容心思珍巧玲瓏,可到底年少未經事,考慮問題過於片麵,且有些觀念先入為主,隻願意相信自己認定了的事,再加上蕭騰這個老狐狸明裡暗裡對她的誤導,致使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對蕭逸懷著很深的敵意。
這打擊對她來說實在太沉重了。
她寄人籬下十多年,在這四麵紅牆的王府裡受儘了委屈,好容易盼到將要出嫁,將要擺脫掉這一切,可瞬間化為泡影,怎能不心涼。
且不光如此,一旦進宮,就意味著她要從一個囚籠走進另外一個更大的囚籠,陷入權欲爭奪的泥淖裡,在兩尊打架的神仙之間掙紮求生存……
可偏偏,她連半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正當她心如死灰之際,父親來找她了。
梁王府禁製森嚴,平日裡是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來的。那天深夜,父親也不知給護衛塞了多少銀子,竟悄悄將她從府裡偷出來了。
馬車轆轆而駛,父親撫了撫她的鬢角,溫和道:“璿兒,你前幾天過生日了嗎?”
楚璿望著窗外飛晃而過的夜景,有些不安:“沒……外公說要快些學宮裡的規矩……也不對,三舅母給我煮了一碗麵,應該算過了吧。”
父親臉上泛過疼惜之色,夾雜著幾分內疚,摟著她的肩膀說:“爹對不起你……”話未說幾句,已哽咽,淒淒默默了許久,才好似下了決心,捧著她的臉道:“宮裡那灘渾水不是你能蹚的,梁王和陛下之間的爭鬥注定要死傷千裡,你不能去,你太小了,根本不知道這裡麵的凶險。”
楚璿也不想去,可她想起外公那色厲內荏的樣子,想起那鄭重其事的囑托,有些膽怯:“可是……外公……”
父親搖了搖頭:“不怕,我把你送回咱們南陽老家,讓你大伯父給找個好人家,等木已成舟……”
一聲淒厲嘶叫,馬頭高高揚起,蹄鐵鏗鏗踏地,連帶著馬車也搖搖晃晃的懸起,將父親後麵的話止了回去。
馬車前站著銀盔亮鎧的王府護衛,牽著韁繩,很是客氣:“楚大人,把璿姑娘留下,她如今不是您能帶走的了。”
父親緊抓著她的手,掌心裡洇了一層濕膩膩的汗,僵持了許久,他才道:“我要見梁王。”
護衛手扶腰間漆雕劍柄,端端正正朝他一揖:“夜深了,梁王已休息,大人若有話不如明日再去說吧。”
明日。明日一早楚璿就要進宮,哪裡能來得及!
父親執拗地緊抓著她不放,護衛淡掠了他一眼,道:“來時梁王曾說了幾句話要下官轉達給大人,他說,當初您將璿姑娘送進王府時都是說好了的,她長在梁王府,養在梁王府,日後的婚事都得是梁王親自做主。璿姑娘是您的長女,梁王也是疼愛的,也想風風光光把她嫁出去,可命運弄人,偏叫她撞上了。梁王給陛下物色了許多美人,陛下皆興致缺缺,一個都不要,可偏看上了璿姑娘。”
“梁王自己也舍不得,可為大局計,舍不得也得舍。這不是為了他自己,是為萬千係出梁王府的部曲家臣,是為闔府親眷。正如大人,您也不是隻有您自己,您還有妻,有兒女。小主人一天天長大,眼瞧著是心狠手黑的主兒。咱們如今正在做的事,做好了自是潑天富貴榮耀,妻兒也能跟著蔭封,可若做不好,那就是誅九族的,這要是誅起九族來,你那一家子是指定逃不脫的。”
長安宵禁,整條街衢皆陷入死寂,護衛刻意壓低了聲音,可字句清晰,斷金鑿玉一般,順著夜風直往人的耳廓上撞,撞得人生疼。
楚璿心裡明鏡一樣,這些話不單單是說給父親聽的,也是說給她聽的。
父親的九族,自然也是她的九族。
父親猶死拽著她的手不肯放,可她卻先一步將手抽出來了。
看著父親落拓傷心的模樣,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最終還是故作輕快地一笑:“外麵太冷了,我想回去了。父親,雖未如所願,但女兒今天很高興,謝謝您。”
這世上總算是有一個人,願為她遮風雨,抗強權,也曾經拚儘了全力要來救她。所以,她也要傾儘全力去保護自己的父親,她不能讓他死,不然,在這世上,她還剩下什麼了……
最後的希望也落了空,她已沒有彆的路可走了,隻能依照外公的吩咐,收拾收拾進宮。
蕭逸賜了她豐厚的財帛添置妝篋,在內侍滿臉喜氣地抬進王府,封箱結綢之前,她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比起她落空的希望和渺然無依的下半生,這點東西算得了什麼?再者說了,她從來沒覺得這些東西是衝她給的,不過兩邊都是活在雲端上的人,尊貴無比,哪怕背地裡再劍拔弩張,明麵兒上還是要講究排場體麵的。
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在不經意間把她的小舅舅往壞處揣測得太深,太深了……以至於後麵費了很長的時間才漸漸扭轉過來。
入宮那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天空清碧如洗,有鴻雁高飛,伴著桂花紛落,細碎的花瓣飄轉於連闕裡的瑤台瓊閣間,給這雍華奢麗的宮闈添了幾縷馥鬱的花香。
冊封儀式十分繁瑣冗長,以至於事後楚璿每每回想起那一天來,印象最深的都是那些刻板的禮製,卻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事。
後來楚璿想起那天蕭逸拉著她的手把她帶進長秋殿時,曾跟她說過一句話。
秋日慵懶的午後,蕭逸非要給楚璿在眼上蒙層紅紗,握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不能視物的楚璿拉進殿中,讓她站穩了,才把紅紗揭掉。
殿中焚香,是出自西域真臘國的金顏香,香氣清婉,略帶酸意,隨著嫋嫋煙霧輾轉飄散於殿中,半遮半掩那些陳設著的器物。
碧綾紗輕垂,外麵一層稍顯厚重的繡帷被銅鉤懸起,綴著鮮紅嶄新的瓔珞穗子,外麵是案幾和繡榻,裡麵是妝台和玳瑁床,妝台上擺著幾個描畫精細的螺鈿盒子,盒蓋半開,露出裡麵的簪釵。描金的小瓷圓缽也被敞開了,裡麵是顏色紅潤富有光澤的胭脂膏。
不像是一座沒有人住的寢殿,倒是充滿了生活氣息,既溫馨又舒適,正安靜立在這裡等著它的主人歸來。
那時的楚璿太過遲鈍了,她隻覺得一切看上去似乎還挺順眼,不是想象中的那麼冰冷,卻沒有想到,要把邊邊角角都布置得這麼貼合心意,需要耗費多少精力,需要多少耐心,需要多麼的用心。
蕭逸觀察著她的神色,見這小美人唇角輕挑,覺得她應該是喜歡的,便舒了口氣,將她細嫩白皙的小手擱在手心裡,摯情至深地緩緩道:“璿兒,你看見了吧,這就是朕的家,以後這也是你的家了。”
楚璿睫羽低垂,輕輕點了點頭。
她看上去那麼溫婉柔順,那麼美麗皎潔,如同玉雕的一般,可就是……太冷淡了。
蕭逸的臉色略微黯然,但很快就掃儘陰霾,重又提起一抹明亮的笑顏,凝著她道:“走,朕再帶你進去看看……”
塵光飛快流逝,轉眼間天色垂暗,夕陽沒入紅塵,夜幕降臨。
楚璿真正地開始緊張起來。
她被宮女帶到了偏殿,沐浴,熏香,著妝,宮女給她換了夜間侍寢的衣裳,開始給她講規矩。
“娘娘要替陛下寬衣解帶,要柔順些,第一夜身上難免會疼,可不能給陛下臉色瞧。就算陛下弄疼了您,您也得體貼聖意,婉轉承歡。陛下正是年輕氣盛,龍馬精神,隻一回恐怕不能儘興,若想多來幾回,您哪怕再難受也不能拒絕,得由著陛下,您是貴妃,梁王送您進宮就是讓您來伺候陛下的……”
宮女是蕭騰早就安排好的,他忖度著隻要楚璿能在宮裡站穩腳跟,能抓住小主人的心,日後必定是有大用處的。因此特意安排了這麼個人,從旁指點著楚璿。
溫柔鄉,銷人骨,隻要能勾得這少年天子臥在美人懷裡起不來,還愁日後不好對付麼?
楚璿紅著臉聽完了,在宮女們的擁簇下回了內殿。
蕭逸早等在那裡了。
他換了身墨藍的薄綢寢衣,正彎腰盯著鎏金燭台上的蠟燭看,還拿了楚璿的金釵撥弄著火苗。
聽到身後密集的腳步聲,他將金釵隨手擱在案桌上回頭,恍然怔住了。
楚璿穿了件月白錦抹胸長裙,外罩輕紗,那紗是用極細的絲線織出來的,織得很疏,薄到透光,這麼穿著,連她右肩胛上的那顆紅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薄衣包裹著她纖細窈窕的身軀,在腰腹微微收緊,越發顯得腰肢痩軟,不盈一握。
美人如玉,黛眉豔眸,胭脂點絳,秀唇飽滿,猶如一朵沾染著露珠待采摘的花。
蕭逸這麼看著,隻覺得有些燥熱,喉嚨不由得滾動了一下。
宮女們將楚璿送過來,便鞠禮告退,殿中隻剩下他們兩人。
沉默了好一會,蕭逸閃動著滿眼的驚豔,慢慢走近楚璿,握住她擱在身前的手,俯身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他的唇太燙,越發顯得小美人額頭冰涼,像在冰水裡浸泡過,涼到讓人心疼。蕭逸隻覺這股冰涼如同勾人魂魄的魔線,牽著他忍不住想再親一親。
把她拘進懷裡,正想再嘗嘗滋味,他感覺到懷中小美人輕輕地瑟縮了一下。
極短極輕的一下,如羽紗掠過輕水,稍粗心些幾乎就忽略了。明明她那麼柔軟,那麼溫順地窩在他的懷裡,任他揉捏撫摸,卻在他將要親到她的時候瑟縮。
蕭逸的動作一滯,隨即給了這種反應一個解釋。
她緊張了,對,一定是緊張了,沒有哪個姑娘在這樣的時候不會緊張,絕對不會是因為她厭惡他。
她不可能厭惡他的。
這樣想著,一吻還是落下了,隨即他把懷中的楚璿推了出來,將手撫上了她的衣結。
是用十二股絲絛編出的合歡結,看上去極繁瑣,可隻要把中間垂下最長的那一根輕輕一拽,這結就開了。
那柔韌的絲絛在他手裡撚了許久,他終於還是把手又縮了回來。
抬眸看向軒窗,茜紗紙上人影憧憧,值夜的宮女正守在外邊。蕭逸又把目光收回來,落在那垂眉斂目安靜看地的楚璿身上,湊近她,低聲道:“璿兒,咱們睡吧。”
他把楚璿抱起放在了床邊,自己越過她爬到了床裡側,探身將床幔放下來,就這麼下惠君子般守著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睡。
過了許久,流沙堆積滿了大半更漏,蕭逸終於認命地睜開眼,往邊上挪了挪,側身抱住了楚璿。
那安靜臥著的小美人又瑟縮了一下。
蕭逸忙把手鬆開,道:“我……朕沒想……,就是想問問你,你從前在梁王府裡閒暇時是如何消遣的?都喜歡玩什麼?”
楚璿合著眼,聲音酥軟,慢慢道:“繡花,看書,剪瓶花……也沒什麼了。”
“唉,你的生活怎麼聽上去比朕的還無聊啊。”蕭逸輕歎道:“本來朕以為自己活得已經很無聊了,想著你那要是有什麼新奇的玩法兒,說出來咱們可以一起玩。”
楚璿依舊合著眼,悶悶道:“那不如您帶我出宮,咱們去宮外玩捉迷藏。”
蕭逸眼睛亮了亮,但隨即化作熠熠精光,哪怕明知她合著眼睛看不見,還是淩銳地盯著她,“你誆朕帶你出宮,是不是想跑?”
楚璿默了默,突然睜開眼,側過身,笑靨輕綻,無比真誠地道:“沒有,我仰慕小舅舅,喜歡小舅舅,怎麼會想著跑呢?”
蕭逸精光內蘊地打量了她一番,隨即又慢慢地挪回了他的牆根,閉上眼,聲音冰涼:“睡吧,不許說話了。”
楚璿溫順地閉上眼,拉過被衾,和著燭光幽媚,月影西斜,進入了杳然夢鄉。
雖然開頭不是特彆美好,但好歹這個頭是開了。
憑蕭逸的精明和敏銳,他一早就察覺出楚璿那溫柔順從的背後藏著冷冰冰的疏離,可他毫不氣餒,覺得隻要自己傾心以待,就算這小美人的心是冰雕的,遲早也會讓他捂化。
因而他加大了獻殷勤的腳步,從庫房裡搜羅來了許多珍稀奇寶、釵環首飾送給楚璿。而楚璿呢,大約覺得總歸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不好一點表示也無,便在宮女的指點下學著噓寒問暖,體貼聖意,把蕭逸哄得滿心歡喜,自欺欺人地不去想這裡麵到底含著幾分真心了。
兩個年少的人,就像過家家的小孩子,揣著幾分懵懂幾分清醒,磕磕絆絆地過起了同處一室的生活。
楚璿最初懷著的那份忐忑不安、淒鬱悵然在無聲無息間也淡了許多,漸漸習慣了這沉悶乏味、單調無聊的宮闈生活,甚至在閒暇冥想時,還覺得比在梁王府裡過的日子強,起碼這裡沒有人欺負她,吃穿用度都是頂精細的,蕭逸……嗯,對她還是百依百順的。
時光緩緩流逝,轉眼入了冬。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狂風凜冽,夾雜著冰雹,砸在殿頂的磚瓦上,‘劈劈啪啪’的響,裹挾的來勢洶洶的寒意。
因年關當下,蕭逸政務格外繁忙,有好幾夜沒宿在長秋殿裡,失了管束的楚璿貪涼,在夜間安寢時把軒窗開了道縫隙。
她那小身板本就孱弱,這樣一來果不其然就著了風寒。
發熱得厲害,又整日裡懨懨的,食不知味,連羹湯都咽不下去,眼瞧著消瘦得厲害。
把蕭逸心疼壞了,叫禦醫來給她看過,盯著她喝了藥,讓人把待要批複的奏疏搬過來,就在長秋殿裡辦起了公。
這般悉心的照料,楚璿好得很快,一日午後,在酣睡過後起來,覺得總壓在頭上的那股沉意消了,覺出纏綿病榻許久,渾身都似躺軟了,便想出去走走,疏散疏散筋骨。
剛從床上爬起來,見左右無人,又隱約聽見自外殿傳進說話的聲音,便趿上鞋,循著聲音,從內廊穿去了外殿。
走到屏風後,就聽傳進太後那中氣十足的嗓音。
“那小妖精進宮都好幾個月了,怎麼彤史上還空著?你要是不喜歡她,覺得她伺候得不好,那就再選幾個美人進來,這是為皇家開枝散葉的好事,那梁王就算再霸道,也不至於連這樣的事都要擋著吧。”
蕭逸為朝政連熬了幾宿,滿麵透出疲憊,高顯仁往他胳膊下塞了個繡墊,他便靠在上麵,懶懶地回:“算了,不選了。朝政已經夠耗費心神的了,再選幾個進來,整日裡嘰嘰喳喳的,還不夠煩心的。”
太後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眼,溢出些許狐疑之色,突以一種古怪的語氣道:“你今年才十八啊,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會覺得年輕姑娘煩?”
蕭逸沒說話,隻抬起眼皮散漫地看向她。
太後慢慢靠過來,揪著他的袖角,以一種寬容的,和藹的語氣慢慢道:“思弈啊,我是你母後,你什麼事都能跟我說的,你就告訴我,你……是不是不行?”
話音落地,躲在屏風後的楚璿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忙捂住嘴,隔著薄絹屏風忐忑地觀察著殿內的情狀。
殿中一陣死寂,太後霍得站起了身,指向屏風,吩咐左右:“去,把那後麵的人給哀家提溜出來。”
楚璿一聽這話,拔腿就想往回跑,但沒跑出幾步,就被人提溜著衣領揪了出去。
她像隻脫了水的魚兒,撲通著腿拚命掙紮,卻不敢看坐得離她不遠的蕭逸。
唯有和太後大眼瞪小眼。
須臾,傳來了蕭逸那涼意微染的嗓音。
“放開她。”
楚璿腦子一陣遲鈍,還沒反應過來他說得是什麼意思,就覺衣領一鬆,那揪著她的宮女滿臉惶恐地躬身退到了太後身後。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