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第 212 章(2 / 2)

最後的帝王 青色兔子 15305 字 3個月前

袁空的話,其實是在引導他釋然。

劉協此時已慢慢平靜下來,方才瞬間被激起的驚懼猜忌都消散了,凝眸細觀這袁空,透出一口氣來,緩和了語氣,問道:“敢問先生高壽?”

袁空眉眼不動,道:“我出生於洛陽白馬寺建成那一年。”

佛教傳入漢朝,是在永平年間,彼時明帝劉莊有一夜忽然夢見有頭放金光的六丈高金人自西方而來,繞殿庭高飛。於是明帝次日命眾博士解夢,有人說“西方有神,稱為佛”。隨後漢明帝便命大臣出使西域,拜求佛法。於永平十一年,修建了第一座佛寺,便是洛陽白馬寺。

這袁空若是生於永平十一年,至今已是一百三十多歲的高壽了。

劉協複又坐下來,平心靜氣,理順著袁空方才所說的內容,慢慢道:“果如先生所言,有此善法,世人無我無你,死後皆如滴水入海,合和為‘一’。先生何不著書講經,曉諭世人?”

袁空又微微搖頭,道:“時機未到,世人心的力量不足。便譬如此刻我說的妙法,陛下能明白,換作旁人,卻未必能明白。”

劉協想了一想,又問道:“先生既然說沒有前世來生,人死之後,都歸為‘一’。那先生如何能請出孫策的魂魄,開解吳老婦人呢?”

袁空微笑道:“脫去皮囊,歸而為‘一’,從此遠離人間煩惱、顛倒夢想,永得平和喜樂,是得證大道之人。尋常人仍在這世間來回來去,直到開悟之後,才得歸而為‘一’。日夜不敢鬆懈,如我這等修行之人,也不敢說自己必然能得證**。如孫策這等殺戮重的將軍,又如何能跳出輪回呢?”他頓了頓,又解釋道:“所謂前世來生,是自人世間觀的說法。若自天道看來……”

劉協已經摸清了他的思路,便補上道:“若自天道觀來,自然一切都是如夢幻泡影,皆是虛妄。”

袁空含笑點頭。

劉協端詳著他,問道:“這番道理,先生也曾對江東長公主講過嗎?”

“不曾。這番道理,世間除修行者之外,我隻對一人講過。”袁空道:“那就是陛下您。您有善心,發善願,隻是太自苦。苦未必不好,這是您命定的修行途徑。既然一切都是虛妄,那麼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隻感受當下,便遠離憂懼。”

劉協道:“若朕隻感受當下,如何為天下計?”

“隻要陛下每個當下都是為天下向善向好,那麼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天下皆向善向好的。”袁空站起身來,目光慈悲望著皇帝,道:“我能告訴陛下的,已經全都講了。”

他上前一步。

窗外守護的郎官們頓時都緊張起來。

袁空隔空伸手,對著皇帝心口的位置。

劉協立時感到心口升起一團暖意。

袁空道:“心的力量,是無窮的。隻是世人執迷於幻象,不知佛在心中。”

劉協能夠體會到,袁空此時所說的“佛”,其實已經不是佛教的“佛”了,而是對某種更高存在的稱呼。

“我該去了。”袁空退開一步,垂下手來。

劉協便覺隨著他這一撤手,方才心口那一團暖意也漸漸散去。

“若陛下允許,我這便攜了左慈同去。”袁空道:“我與他也有些淵源。他修行不夠,執迷世間,不得頓悟,久留下去,於陛下無益。”

劉協一笑,道:“隻要他肯跟你走。”左慈可是一心想著要把他的金丹道派捧成國教的。

袁空轉身而去,束起的白發在背後輕輕搖晃。

按道理,背對君王是不敬之罪。

劉協倒是沒有在意,看著他的白發,生出一絲孩童般的頑皮心來,笑問道:“先生既然修心,有無窮的力量,可能令白發回烏?”

袁空邊走邊道:“白發,烏發,又有何分彆?”

“既無分彆,先生為何蓄白發,不蓄黑發?不蓄赤橙紅綠藍靛紫發?”

袁空背對皇帝,搖頭而去。

劉協大笑。

曹昂見袁空離開,便步入廳內,正撞見皇帝大笑,不禁疑惑。

劉協笑道:“子脩怕是懸心了半天吧?人一走,你就來了。”

雖然袁空是曹昂派人接來為伏壽分憂的,但曹昂並不希望皇帝與這等方士過多接觸,畢竟上一次在襄陽城外遇見巫家的經曆並不怎麼愉快。

曹昂觀察著皇帝的神色,低聲道:“與這等方士相處多了,難免會受影響。”

“子脩說的極是。”劉協喃喃道:“朕從前是太自信了。”他以為自己可以說服左慈,但殊不知整個過程裡麵,對自己也有影響。他動的每一個念頭,說出的每一句話語,看過的每一卷書,都會在他身上也留下痕跡。

曹昂道:“可是有什麼不妥?”

“不妥?”劉協搖頭,從袁空所設想的世界裡回過神來,回到現實當中,哪怕這是萬千幻想之一,可隻要心認為是真實的,那就是真實的。他看一眼天色,問道:“張昭府上的宴席已經開始了嗎?咱們也該動身了。”

這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張昭安排的宴席,邀請了最吳郡最緊要的十數位官員名士,其中便有周瑜、魯肅等人,而孫權給張昭麵子,也會親自來赴宴。

此時孫府上,伏壽正看著侍女為孫權換赴宴的衣裳,在旁溫柔問道:“真的不用妾身同去嗎?妾身無恙的。”

孫權一麵用力蹬著靴子,一麵道:“你在府中好好將養。外麵赴宴,都還是那一套,沒什麼趣味。況且母親如今這麼看重你,等會兒你不見了,母親怕不是要尋到府外去?”他半是開著玩笑,耷拉著眼睛卻有些心不在焉。

孫權現在心裡裝著太多事兒,一是外麵步氏有孕,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了,總不能長久瞞下去。從前倒還好,現在皇帝就在吳郡,他給鬨出個步氏來,不是羞辱朝廷嗎?自從上次那個有些神通的方士看過之後,母親又尤其在意伏壽這一胎,他更不敢生出事端。

隻這一件事就夠他煩心了。如今孫權還要擔心周瑜之事,皇帝始終沒有召見周瑜,而周瑜自有他的驕傲。孫權是既說服不了周瑜,也不好在皇帝跟前說話。萬一這兩位要是弄擰了,整個吳地都要跟著遭殃,他孫權多半也逃不過。所以他今日去張昭府上赴宴,也是存了再勸一勸周瑜的意思。畢竟在皇帝與周瑜之間,孫權自覺還是勸周瑜服軟比較好。雖然周瑜當初輔佐他的長兄,對他來說也是親長兄一般的存在,為孫氏在吳地的地位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正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

伏壽站在一旁,看著坐在床沿的孫權,內心與目光同樣明晰。她越來越發現,男人是最可愛又最簡單的。他們就像是天真的孩子,至死都是。就像此刻的孫權,她都不問用,都能從他麵上讀出他那點心思。母親的教誨,有些還是有道理的。她早已察覺孫權感情上的異動,因為一個人若是變了心,枕邊人總是最先有感覺的。隻是很多情況下,人們總愛自欺欺人。好在伏壽不是這樣的,她原本的成長經曆不允許她把眼睛耳朵蒙起來,所以她隻能麵對。一旦下定決心麵對現實,一個女人沒什麼發現不了。

伏壽早知孫權在外麵養了人,先前還覺得有些好笑,直到懷孕後,在迎駕的過程中,才從孫權從人那裡套出消息來,知道了那人原來還是孫權的青梅,出身大族的步氏。

確認的那一日,伏壽非但沒有難過,反倒有一種大石落地的安穩。大約是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清楚這樁婚姻裡麵,更多的是利益的結合,而不是感情的相許。因為不曾期盼過,也就無所謂失望。因為沒有太深的情愛,也就說不上枕邊人是移情彆戀。況且真論起來,步氏不是還在她之前嗎?隻是青梅竹馬的情分也抵不過權力的誘惑,入了長安的孫權還是選擇了後者。可他又那麼像個孩子,什麼都想要,已經選擇了權力,回到吳中卻還想擁有佳人,世上隻有孩子才能這樣任性。像他這樣的男人,大約到死都是孩子吧。

所以伏壽看孫權,是俯視的。一個成年人怎麼會真的與一個孩子動氣呢?除非是傻了。

“我整日悶在府中,沒病也要悶出病來了。”伏壽也不會含沙射影故意提到步氏相關的事情,她既然不在意,也就不會拿這個去刺激孫權。她隻問自己關心的,“你看陛下來此的正事,辦得如何了?我從前在長安,得了一架提花織機,著實有趣。可惜隻有一架。這次趁著陛下來,我一直想找個時機,討一組會做這織機的木工來。隻是朝政正事兒沒有解決,我也不好拿這等小事兒去煩陛下,所以隻能悶悶等著。”

孫權因為外麵有人,對伏壽心中有愧,所以格外好說話,忙道:“我明日見陛下時,為你問一問便是。”

“如此,我就多謝了。”伏壽笑起來,站在原地沒動,看著孫權出去了。

孫權懷著滿腹心事,趕到張昭府上的時候,宴會所邀請的各位名士都已經到場了。

周瑜與張昭等人都簇擁在一處,圍著步騭,看他新得的寶劍。

步騭年方十八,也是當初避禍南下,但是一度困頓,後來與諸葛瑾等人投契,一同遊曆吳中,又認識了孫權。那時候孫權已經跟步氏舊情複燃,正需要居中做事之人,見這步騭與步氏乃是同族,便將步騭留在身邊,出席宴會之時,也會帶著他。步騭雖然年少,但博學多聞,性情寬雅深沉,倒是很受吳中上層人士喜歡。而周瑜與張昭等人已知孫權與步氏之事,但男人向來是不以這點豔事來批判男人的,所以並不認為有什麼問題;況且在周瑜的立場上,倒是更願意孫權有這樣一位步氏的紅粉佳人,強於和朝廷賜婚的江東長公主琴瑟和鳴。

此時見孫權來了,眾人都迎上來,取決於跟隨孫權的時日早晚,有的喊“將軍”,有的喚“吳侯”。

於是酒筵開始,歌舞聲起。

孫權居於上首,張昭與周瑜分開左右。

酒過三巡,孫權低聲對周瑜道:“公瑾兄,昨日曹大人告訴我,不日陛下就要召見步騭。”

周瑜神色不動,道:“那倒是要恭喜步騭了。想來是仲謀引薦的?”

孫權道:“倒並非是我引薦的。而是諸葛瑾那日麵聖時,提到步騭年少而又才學過人,陛下起了惜才之心。”

周瑜皺了皺眉。

孫權觀察著他的麵色,見狀問道:“公瑾兄以為不妥?”

周瑜轉了下麵向,蹙眉道:“不妥。”

“何處不妥?”孫權問道。

就見周瑜忽然起身,幾步繞開坐在前列的賓客,徑直走到牆邊演奏背景音樂的幾位琴師前,踱了兩步,轉入其中一人琴後。

那琴師見周瑜過來,便停了手。

周瑜俯身按了一組弦音,道:“這一段是這麼來的,可記住了?”

原來他所說的不妥,卻是琴師樂音中有不妥之處。

孫權跟在身後,見狀恍然大悟。此時酒筵正是熱鬨,十幾個人同時低聲私語,又有十幾位樂師同奏,隻樂器都不下七八種。旁人談話之時,並不曾真正留意這些浮浮沉沉的樂音;正如月下私會的男女,不會真正在意園中的花香一般。唯有周瑜,因天生樂感敏銳,不同於常人,這麼多聲音之中,哪怕隻是一處微小的琴聲出錯,在他聽來,也像驚雷那樣震撼,像指甲擦過硬木一樣叫人難以忍耐。

張昭在上首,因知道孫權必然要勸周瑜,因此方才故意躲遠了些,此刻見兩人一前一後下來,也忙跟過來。

孫權哭笑不得,便命那琴師暫且退下,換個好的上來,拉著周瑜要續上方才的話題。

張昭卻是接了皇帝諭令才辦的這一場宴會,心裡存著事兒,就留心細看,忍不住打了個突,覷著那琴師側臉,小心道:“這位是……”

那琴師抬起臉來,笑道:“‘曲有誤,周郎顧’,周公瑾果然不負盛名。”

這故意演奏出錯的琴師,竟是當今皇帝!

孫權與張昭大驚,忙跪地請罪,連聲道:“臣等不知是陛下……”

坐在皇帝身邊也有一位琴師站起身來,看時竟是曹昂。

周瑜見狀,微微一愣,退開一步,拱手道:“陛下好雅興。”

劉協微笑道:“就算是設計行事,朕也終究使得公瑾主動來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