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第 213 章(2 / 2)

最後的帝王 青色兔子 16077 字 3個月前

“並沒有罵他。”伏壽笑著遮掩過去,“不過是他們玩笑。”又道,“我聽說你二哥已經叫人改鑄了那柄長|槍,過幾日就送給你了。”

孫尚香聽到果然歡喜,也就忘了方才的事情,問起這長|槍的事情來。

伏壽垂眸看著滿臉歡喜的小姑子,忽然如有所悟。當初在長安皇宮裡,皇帝看她與董意等人,是否也像此刻她看孫尚香一般?一時不禁癡了。

而另一邊登上乘輿離開的皇帝,卻仿佛滴酒未沾一樣情形,再沒有抓著周瑜的手不放時那股醉態。

“你派人去探一探張昭府上的動靜。”劉協方才在宴上沒有表露,實際上一切都看在眼底,道:“朕看席間有人在下麵傳信,不久張昭就出去了。再回來時,他麵上神色倒像是藏了什麼事兒。”

曹昂應了,道:“臣這就命人去探。”

劉協又道:“當時在信陽的時候,江東長公主剛見到你,可跟你說過提花機的事情?”

“提花機?”曹昂仔細回憶了一番,道:“這的確不曾。江東長公主殿下隻是要臣代尋方士,還問過一句陽安大長公主的事情,旁的就沒有了。”

劉協“唔”了一聲,道:“你派去探她的人,可有什麼新消息?”

幾日前,劉協得知孫權與步氏的事情後,便命曹昂派人去探了。

曹昂道:“沒有什麼異常,孫府中待江東長公主一切都好。”

劉協便暫且不去想這事兒,一笑道:“朕沒想到,子脩琴技也了得。”

他是上一世中年之後,偶有閒暇,撫琴自娛,這才漸漸學起來。曹昂大約是從小培養的。

方才宴會上,皇帝假冒琴師,大臣也跟著一起假扮,當真是君臣相得。

劉協望著曹昂,又是一笑。在他二人,這就已經是很胡鬨的事情了。

就好比當初曹操跟袁紹年輕的時候,一起□□去看人家新娘子,被識破了慌不擇路得逃走一樣。

世界這麼大,而世上紛繁事務這麼多,有個能陪你一起胡鬨的人,實在是千金不換的。

曹昂笑道:“好在那周瑜下來得快,否則臣會的那一曲奏完,可就要露餡了。”他忍不住讚歎道:“這位周郎,琴技當真不凡。”

劉協半眯了眼睛,隨著車輛行走的節奏微微晃動,平複下腦海中的絲竹管弦之聲後,忽然又道:“子脩,你看張昭與周瑜關係如何?”

曹昂想了一想,道:“相敬相愛。”

劉協點頭,又道:“你看這偌大的吳中,自朕來後,從張昭而下,文武官員,凡是朕召見的,都立時覲見。見朕的時候,也都恭敬膺服。可是這其中,獨有那周公瑾,旗幟鮮明,不願就此附於朝廷,是不是有些奇怪?”

曹昂道:“那周瑜跟隨孫策,多年征戰,才有此番事業,若要一朝丟開手,自然比旁人難舍些。今日宴上看著,周瑜像是有些明白陛下的苦心了。假以時日,當不足為慮。”他跟隨皇帝這麼多年來,如果說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那就是凡是皇帝下定決心要招攬的人才,就沒有一個能脫身。

皇帝這捕撈賢才的漁網撒下去,是每次必中的。

劉協卻是搖頭,道:“朕說的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

曹昂蹙眉不解,那皇帝所說的“奇怪”,究竟是什麼奇怪呢?

劉協也沒有解釋,他重又閉上了眼睛,回想著來到吳地後這五六天的見聞,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去。

翌日情況就查清楚了。

昨日張昭府中舉辦宴會的時候,外麵果真突然發生了事端。原來是吳郡城外的一夥山賊,劫掠了鹽商的車。

這被劫的鹽商是吳地的三大鹽商之一,朱奇。

這朱奇跟本地四大家族的“朱氏”續上了族譜,又有一個孫女嫁給了張昭的孫子,在吳郡可謂氣大財粗,樹大根深。等閒人不敢動他家的鹽。

因此這搶鹽的山賊也不一般,這占山為王的領頭人名喚張群,自稱是張魯的後人,手底下養著上千的青壯山匪。他們平日裡下山劫掠,待到官兵要繳費,便躲入山中,又連通水澤,極難捉捕。

而像張群這樣的山賊水匪,在吳地來說,至少還有幾十個同等規模的。

孫策與周瑜合力在吳地打下了地盤,並不意味著吳地就此成了太平人間。而這種情況,也不隻是在吳地一處。劉協一路行來,已是見的多了。

這些山賊水匪,一般也不會動鹽車,因為知道鹽商背後關係深。敢動鹽車的,就是大山賊,大水匪。一般情況下,鹽商都是花錢擺平。像這樣鬨大了的,裡麵定然有不為人知的糾紛,以至於鹽商不願意破財免災,匪類也不願意低調行事。

而說到鹽商,又不得不說漢代的鹽鐵製度了。

自從漢武帝為了籌措軍費,將鹽鐵改為官營之後,到章帝的時候,更是直接鹽鐵專賣了,原本是一直在往收歸國有的路上走的。誰知道等到了和帝手裡,他又給改回去了,又回到了民間開采買賣,政府收稅的局麵。當然和帝昏庸是昏庸,改鹽鐵之事隻是一個表象,本質上是帝國發展到和帝時期,朝廷已經不得不向地方上的豪強勢力妥協了。

而劉協這十一年來,整個收複天下的過程,就一直在豪強敏感的神經上跳舞,遊走在讓對方崩潰的邊緣。比如他當初在長安一夜殺儘十九氏豪族。在這個過程中,劉協試探著天下豪族的底線,在中央力量足夠強大之前,也是不能驟然把鹽鐵從征稅製改回官營專賣的。

這是劉協放在之後去做的事情,也許還要再過十年,甚至二十年。

現如今,還要是以此籠絡地方上的豪強勢力,讓這些大鹽商、大鐵商躺在萬千百姓共有的資源上,賺得盆滿缽滿,乃至於財力雄厚到可以招兵買馬,驅使朝廷命官。

劉協明知這是短期內擠不得的膿瘡,所以一向是將此事擱在腦後,暫且不去想,誰知道今日撞上這事兒,一時間都湧上心頭來,急火又起。

曹昂看著皇帝麵色,道:“陛下又心急了?”

劉協咬牙,冷笑道:“子脩,你說朕若是即刻下令,將鹽鐵收歸官營專賣,會如何?”

那就是全天下幾千個膿瘡一起爆!

曹昂能理解皇帝急迫的心情,但也在此時發揮了他身為重臣最要緊的素質,那就是在皇帝不冷靜的時候,保持冷靜。

“陛下這旨意發不出去的。”曹昂沉穩道:“長安尚書台諸位大臣會死諫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年輕,會心急上火;尚書台裡那些六十七歲的老頭子可不會。

楊彪等人是向來信奉“治大國如烹小鮮”那一套的,可不敢拱火,給這盤中餐烤焦了。

曹昂又道:“但是風聲會走漏出去,不利於陛下原本的計劃。”

劉協上頭也是隻那一瞬,對曹昂說出來也算是一種發泄,此時聽了曹昂兩句話,已是恢複了一貫的冷靜,按一按心口的位置,歎了一聲。

曹昂道:“臣明白。陛下也隻是跟臣說說而已。”

劉協賭氣道:“朕有時候真恨不能跟了那袁空去,修神仙道,再無世間煩難。”

曹昂一笑道:“會有那麼一日的。當初在長安東山道觀上,陛下不是曾說過嗎?待到海清河晏那一日,陛下就攜臣一同,修神仙道去。”

劉協恍然,被他一說,也記起來,那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馮玉剛剛離開長安,下落不明;董意新葬,曹昂也情緒低迷。所以他邀曹昂一同,趁著那年的春光,往城郊東山訪道觀而去。隻是沒想到當時他隨口一句戲言,曹昂倒是記得清楚。

“是啊,朕是說過這話。”劉協想象著自己跟曹昂修神仙道的模樣,倆人都留著像袁空那樣垂到腰間的白發,到處說些玄之又玄的話,騙吃騙喝,倒也有趣。他對自己“化緣”的能力倒是有信心,怕是子脩這等端方君子要為難——想到此處,劉協樂出聲來。

曹昂奇怪的看了皇帝一樣,不知道他自己瞎樂什麼,方才明明還因為鹽商的事情大動肝火。

劉協這一笑,方才的怒火與鬱氣便徹底消散了,想了一想,道:“久拖下去無益,也差不多到火候了。你派人去問周公瑾,他今日可得閒來為朕奏一曲。”

周瑜自然是有時間的。

劉協早已想到,今日獨奏的這一曲,怕是不會有昨日的動聽,但還是低估了其“難聽”程度。

“荊楚民眾多凶蠻,民風俗情也與中原不同,不似中原民眾馴良。同樣的政令,在中原可行,在吳地就未必可行。”

湖中的小亭中,君臣二人一坐一立。

劉協靜聽下去,已然預料到周瑜這番宏偉大論,最後要導向何方。

周瑜垂著眼睛,不看皇帝的反應,似乎不管皇帝作何反應,他都是要說完這一番話的,“便如陛下所知,此地有山賊水匪,往南還有蠻人,豪強勢力比之中原尤甚。若是一旦生變,則變不可測。所以臣為陛下計,為吳地百姓計,為萬年江山計,吳地之治,當與中原不同。分而治之,陛下以為如何?”

周瑜這是要在東南吳地,實現同屬漢朝,但卻與中原不一種製度。而這種製度,不出自朝廷,乃是出自以周瑜等人為首的勢力集團。

周瑜想要吳地實現“自治”,最起碼也是“半自治”。

劉協穩了穩氣息,含笑道:“吳地形勢複雜,朕早已有所了解。所以朕來前就告訴仲謀(孫權字),吳地的官員任免,朕悉聽尊便。”

“那是私下的允諾。”周瑜立時開口接上,“朝廷法度,還是落在紙麵上為好。”

“紙麵上的文章,就不能撕毀了嗎?”劉協淡聲問道。

周瑜含笑道:“陛下不會行此等事。”

“公瑾自以為了解朕。”劉協悠悠道:“你是否想過,吳地並不是隻你們一夥勢力。顧、陸、朱、張,這四家的豪強勢力,不弱於你們吧?你是否想過,朕若是拋開你們,轉而與這四家聯手,你們又該如何自處?”

周瑜仍是含笑,道:“臣以為陛下是要節製豪強。”

“那張昭呢?”劉協稍微提高了聲音,目光閃電般打在周瑜麵上,要照亮他每一處隱晦的神色,道:“原本跟隨孫策的人,文臣以張昭為首,武將以你為首。如今你執拗獨行,張昭未必召喚不動底下的人,孫權未必召喚不動底下的人——你是在拿什麼跟朕談條件?”

周瑜依舊含笑立在皇帝對麵,不語,不動,勝算在握。

劉協盯著他,電光火石間,將一切都串起來——他明白過來!

周瑜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有張昭、有孫權、乃至於水火不容的吳地四大家族。

孫權的忠誠,張昭的順從,四大家族的殷勤,這一切都是軟化他這帝王心的表象!

早在朝廷到來之前,此地原本鬥得不可開交的各方勢力早已達成了協議——我們之間可以鬥,但我們決不允許朝廷的勢力滲透進來。這是“我們”的地盤!

但設若皇帝一來,從孫權而下,所有人都是橫眉冷對,不奉召,不覲見,事情一定會傳揚開來,那麼就不是談判,而是在逼著朝廷開戰了。

說到戰爭,吳地有其獨特的地理優勢。但吳地的這些巨頭們,並不想引得朝廷大軍壓境。

所以有了孫權遠迎,張昭呈書,顧、陸、朱、張各獻殷勤,給足了皇帝臉麵,給足了朝廷尊重,但此刻周瑜一個人說出來的,才是他們全部人的訴求。

他們要吳地半自治。

劉協全然明白過來。

如果此刻他答應下來,那麼方才他推測出來的一切,都不會出現在史書上,也不會出現在任何官方的記載上。後世大約會寫皇帝與周瑜惺惺相惜,包容體恤,為吳地百姓不遭戰亂,為天下止兵戈,就此答應了周瑜所請,成就一段佳話。

現在這出戲,戲台子已經由吳地的各方勢力搭建好了,就看他這皇帝是否選擇唱下去。

他若是肯唱,自然最好;但他若是不肯唱,可當真做好準備,發兵攻打吳地了嗎?

吳地沒有冀州袁紹那樣外寬內忌的主公,也沒有荊州那樣被左右包夾的地形,有江水作為天然的屏障,有凶悍的民眾作為忠誠的戰士。旁的暫且不論,朝廷有足夠的水兵嗎?

這麼許多想法在劉協腦海中同時閃現,不過都在一刹那之間。

劉協望著眼前含笑而立的俊美男子,歎了一聲,道:“公瑾一曲,價值連城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