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第 214 章(1 / 2)

最後的帝王 青色兔子 16656 字 3個月前

《最後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二百一十四章

如絲春雨落在湖麵上,泛起微微波瀾,對麵的湖岸隔雨泛著淡淡青色。

劉協獨自坐在亭中觀雨,唯有那把被周瑜彈奏過的古琴在一旁相伴,而周瑜早已離開。但周瑜方才的一番言論,和他的琴聲,還在劉協耳中回響。

身後傳來一輕一重兩道熟悉的腳步聲。

“陛下。”曹昂輕聲道:“方才葛洪來報,說是那道長左慈跟著方士袁空離開了。”

曹昂與淳於陽原是在湖邊等候的,見周瑜走後,皇帝獨坐亭中許久,春寒料峭,湖上寒濕,不能放心,便一同來探看情況。

劉協坐著沒動,仍望著湖上落雨,輕聲道:“那不是很好嗎?”

曹昂清楚左慈當初的要求,此時左慈願意跟著袁空離開,當然是好事一件,但皇帝回答時的神色,卻叫他越發不安。

“以袁空的神棍程度,能把左慈說走,不是很正常嗎?”劉協回過神來,轉身對著他兩人,笑道:“連朕當初都差點被他說動了。”

曹昂目光落在被周瑜遺棄的古琴上,這是皇帝在來吳地前,就命人特意備下的。直到皇帝今日命人取來,曹昂才知原來是為周瑜備下的。

可是現下,這古琴留在湖心亭中。

“陛下,周瑜今日奏的這一曲,是佳樂嗎?”曹昂問道。

“是佳樂。”劉協淡聲道:“不過朕不該給他備琴,應當給他備鼓。”

“備鼓?”曹昂笑道:“周公子還擅鼓嗎?”

劉協道:“那倒不是。隻是給他鼓樂助興,好衝鋒陷陣。”他頓了頓,又道:“周公瑾,這是要與朕對壘啊。”

於是劉協便將周瑜的意圖,對淳於陽和曹昂講了。因這二人於他,既是心腹臣子,也是至交好友,倒是不用避諱。

“他們想吳地自治?”淳於陽一聽就氣炸了,道:“簡直是癡人說夢!陛下,隻要你下令,臣立時領兵蕩平吳郡!陛下對那周瑜禮節備至,他倒是蹬鼻子上臉了!孫權呢?孫權這事兒怎麼說?當初在長安,這家夥看起來憨厚老實,誰知道放出來就起了歪心思!臣去找他乾一架!”

孫權在長安做郎官的時候,就是淳於陽手下的兵。

以淳於陽練兵的手段,凡是跟過他的郎官,沒有不畏懼他的。

孫權也不例外。

所以孫權每場有什麼事情,寧願通過曹昂來問,都不想麵對淳於陽。

劉協還是平靜的,道:“他不是離開長安才生了歪心思,隻是在長安的時候收斂了。你還不知道步氏之事吧?”於是便將孫權拋下在家鄉的青梅竹馬,迎娶江東長公主之事說了。

“吳地這些人,當真可惡!”淳於陽開啟了地圖炮攻擊。

“卻也不能這麼說。”劉協攔了一攔,目光也落在石凳古琴上,又沉默下來。

淳於陽道:“隻要陛下您下令,咱們整個天下都打下來了,害怕他吳地不成?臣就不信真個吳地會是鐵板一塊!咱們各個擊破,三年之內,必能平定。”見皇帝不應,又對曹昂道:“子脩兄,你倒是也說句話啊!”

曹昂自從皇帝說了周瑜用意之後,便一直眉頭緊皺,他清楚這水有多深,此時沉穩道:“吳地與旁的地方不同,有山水之險,易守難攻;又氣候與中原不同,朝廷的兵馬來此征戰,怕是要水土不服的。”

淳於陽聽他並不讚同自己的意思,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也就是這二年磨礪出來了,才沒有徑直反駁。

曹昂給淳於陽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況且臣觀那周瑜行事,端部是有勇無謀之輩。他既然敢對陛下提出此事,恐怕是已有萬全之策。且他行事機密,此前咱們竟是不知這消息。臣以為暫且拖他一拖,待查明情況,再做定奪。與此同時,吳地諸人既然有此不臣之心,陛下不宜久留吳郡,不如就此返程——現成的理由也有,日前長安來信,說是長公主殿下病了。”

此處這位長公主殿下,就是皇帝的親姐姐劉清了。

“皇姐病了?”劉協問道:“可是疫病?”

“似乎是偶感風寒,殿下已閉居於長樂宮中,不見外麵的人了。”曹昂從袖中取出奏章,奉給皇帝。

劉協接過來,匆匆掃了兩眼,見醫工寫的症狀語焉不詳,但應當不是要緊的病,便又將那奏章遞還給曹昂,道:“叫皇姐多加保重,宮中補藥隨她取用。”

淳於陽見兩人都心平氣和,不禁開始懷疑自己,問道:“難道陛下準備答應周瑜所請?”

劉協無奈道:“子柏你且坐下來。”

於是淳於陽和曹昂都在皇帝對麵坐了。

劉協複又望向湖上春雨,輕聲道:“朕方才在想,周瑜等人是怎麼看待朕的,吳地又是怎麼看待朕的。你們怎麼想?”

“陛下十年平定天下,就算周瑜再狂妄,也要承認陛下是一代雄主。”淳於陽誠心誠意道:“至於吳地怎麼看待陛下,那又是什麼意思?您是皇帝,那就是他們的君王。”

劉協輕輕搖頭,道:“秦為何能一統六國?漢為何能取代秦朝,使天下服膺?”他解釋道:“都是因為四個字,流血、犧牲。”

劉協站起身來,走到亭邊,伸臂出去,接了一手涼意,悠悠道:“當初漢高祖得天下,手下跟著他的將士死傷無數。是這些願意追隨漢高祖的將士們的鮮血,才使得天下膺服。朕的確是十年平定了天下,但吳地民眾卻未必視朕為他們的君王。譬如當初弘農王妃的父親就是會稽郡守,為亂賊所殺,那時候,朝廷在哪裡?後來戰亂,各方纏鬥,周瑜與孫策在吳地平定六郡的時候,朝廷又在哪裡?朝廷不曾出兵,不曾出糧,僅僅是給了孫策一個‘吳侯’的稱號。所謂的朝廷,在吳地,早就是名存實亡了。既然朝廷不曾為吳地流血犧牲過,現下周瑜站出來,糾集眾勢力,要求自治,也是合情合理。”

流血犧牲,帶來了執政的正義性。

而當周瑜與孫策帶著將士在吳地流血犧牲的時候,朝廷正縮在西北長安,忙於應付接二連三的叛亂,無力支援東南。

皇帝這番話一出,淳於陽與曹昂都沉默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劉協便問淳於陽,道:“昨日劫掠朱家鹽車的山匪,張昭要如何處置?”

淳於陽道:“張昭令底下人克製些,也沒有要動兵剿匪的意思。臣看他們是想等陛下您走了之後,再計較,並不想此時生事。若是引得朝廷插手,不是壞了他們大計?”

他最後還是沒忍住諷刺吳地諸人。

“你去告訴張昭,叫他從容做事,該剿匪就剿匪,若要等朕走,且還有的等呢。”劉協淡笑道:“吳郡看過了,朕還要去看看會稽郡,看看丹陽……”

淳於陽也不能改變皇帝的決定,隻得領命退下去傳話。

亭中隻剩了皇帝與曹昂君臣二人。

曹昂輕緩開口,蹙眉道:“臣有一事不解。”

劉協隨手撥弄著古琴,隨意道:“何事?”

“陛下何以如此輕視‘天子’這名號?”

劉協微微一愣,撫琴的手頓住,扭臉看向曹昂,見他蒼白麵孔上滿是認真之色。

“陛下既為天子,天下自當膺服。”曹昂輕緩道,這番話他顯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思慮多時了,隻是今日才忍耐不得,說出口來。

在劉協看來,君權神授,是統治階級的戲碼。他並不信這個東西。

但是在曹昂看來,不管是日常中的相處,還是那一夜積濟水舟中皇帝的剖白,乃至於今日皇帝的“流血犧牲”論,都讓曹昂感到一種帶著驚恐的疑惑——皇帝看上去,仿佛根本不在意“天子”所代表的能量。

劉協在與曹昂的對視之中,明白過來。在曹昂看來,天子即是正義,哪怕周瑜孫權等人想要吳地自治,但隻要天子登高一呼,那麼吳地百姓便會集附,根本談不到什麼流血犧牲。這也正是真實曆史上,曹操能夠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原因。也是如今,周瑜等人要求的隻是自治,而不是割裂的原因。就算朝廷的力量已經達不到帝國的邊緣地帶,但各勢力還是需要名義上的正統性。

“朕……”劉協喉頭動了動,待要解釋,又無從解釋,先道:“那日朕與袁空一見,倒是釋然了許多。濟水舟中之事,不必再提。”

曹昂愕然,而又深深鬆了一口氣。不管那方士究竟有什麼神通,能讓皇帝改了那不得了的主意,都是好的。

“朕不是輕‘天子’這個名號。”劉協沉鬱道:“而是這個名號,本來也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麼重。”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舟能有多重呢?反倒越是自“輕”越能久行的。

曹昂大多時候時候能夠與皇帝心意相通,但偶爾也會感到,自己追不上皇帝的思想境界。當他發現這種察覺的時候,絕大多數情況下,曹昂都是默默趕追,直到自己能夠理解皇帝的意思。唯有這一次,曹昂問出了口。

但思想境界之間的差彆,不是簡單的語言溝通能彌補的,這是多少年的閱曆差彆、立場差彆、所知所想的差彆造就的。

曹昂沒有再問,至少皇帝改變了那夜在濟水舟中的想法,已經讓他感到鬆了口氣。他低聲道:“既然陛下欲在吳地久留,臣命底下人做好護衛之事。”

“好。”劉協又道:“你去安排,朕要見一見江東長公主。”

張昭府中,府主人正與周瑜對弈,但兩人都無心棋局,偶爾抬眸看一眼屋簷上落下的雨水。

“公瑾這一局,稍顯急躁了些。”張昭觀察著周瑜的神色,輕聲試探道:“似乎是帶了些火氣?”

周瑜悠然道:“子山(張昭字)兄再看。”

張昭又凝神看棋局,慢慢道:“究竟是我棋力弱了,還是公瑾進益了?”

周瑜道:“子山兄半路上截我來此,就是為了與我一較棋技嗎?”他又問道:“我已聽說山匪劫鹽之事,子山兄打算怎麼處理?可需我派兵?”

張昭道:“尋常事,不必大動乾戈。況且禦駕在此,不宜橫生枝節。”

恰在此時,外麵來人,傳報道:“大人,陛下身邊來人,說是要大人從容行事,該剿匪就剿匪,不必顧忌聖駕在此。”

張昭與周瑜都是一愣,沒料到皇帝派人傳話,竟能與他們談論的內容剛好接上。

“來人還說,因為禦駕要在此停留多日。”

張昭起身,問道:“來人何在?”

仆從道:“已經走了。不曾入府,就在府門外傳話的。那人還認出了周大人的車駕,說周大人真是忙人。”

“你說的那人怎生相貌?”周瑜問道。

仆從回憶著道:“來人高壯,膚色黝黑,配長劍長刀,瞧著像個將軍。”

周瑜道:“想來該是淳於將軍了。”

張昭又問道:“那淳於將軍還說了什麼?”

那仆從搖頭,道:“再沒說什麼了。奴請他進府見大人,那將軍卻說怕見了……見了周大人壓不住火氣,就上馬走了。”

“你下去吧。”張昭走到門前,示意外麵的仆從也都退下,這才回身對周瑜道:“公瑾,你是如何對陛下說的?陛下這是惱了?”

周瑜道:“我怎麼對子山兄說的,今日便是怎麼對陛下說的。”

張昭有些不安,在門口來回走動,時不時抬頭看雨,澆一澆心頭躁意。

周瑜又道:“這等事情,陛下乍然聽聞自然不會太開心。坦白說,陛下沒有當場砸琴,我都算他好氣度了。”他說到這裡,忍不住一歎,“倒是可惜了那把古琴。”今日談的事情不對,否則說不得可以請陛下賜予他。

“你也真是愛琴成癡了。”張昭見他這當口還有心思為琴可惜,不禁哭笑不得,又道:“那陛下當時怎麼說?”他也無心對弈了。

周瑜回想起在湖心亭中,聽他說完來意之後皇帝的神色,低聲道:“我看不出。”

“你看不出?”張昭懷疑是自己沒聽懂周瑜的話。

周瑜向他看來,也順勢看向屋外的雨,便又道:“就譬如此刻這雨,你說它是什麼神色?”

“我哪知道這雨能有什麼神色?”張昭一個四十多的沉穩文士,此時卻急得有點想跳腳,“我隻知道,我的神色一定不怎麼好。”

“這就是了。雨沒有神色,沒有情緒。”周瑜道:“我心裡是什麼情緒,我眼中的雨就是什麼情緒。皇帝的反應,就像是這雨。皇帝的情緒,不是他真實的情緒,隻是他想要我以為的情緒。所以探究皇帝的反應,是要誤入歧途的。”

張昭聽明白了周瑜的意思,但是沒心情跟他打啞謎,複又在周瑜對麵坐下來,道:“好。咱們不說陛下的反應。那這事兒如今要怎麼做?”

周瑜道:“不要急,不要慌。拖到陛下離開就是了。”他抬手,代張昭走了一棋,幫張昭盤活了棋局,又挪回目光來,思考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走,口中道:“你放心,皇帝總不能永遠在吳地留下去。他總是要走的。”

張昭被他這份鎮定的氣度所感染,乍接到皇帝傳話時的躁意如被雨水打濕一般沉降下去,又道:“那公瑾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什麼都不做?”

“你隻要穩住顧家、陸家、朱家和張家,吳郡就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