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2 / 2)

宋祁做導演畢竟專業,壓壓火氣,給他重說:“可能是你找到了某件事,或者某個人。”

這些都是鏡頭背後的延伸,再多說也不會納入主線,但其中的留白更能帶給人無儘遐想。

宋祁想了想,給他粗擬了個思路:“比如是個人……有這個人在,讓你忽然覺得,原來可以歇一歇,對自己好一點。”

梁宵怔了下,抬起頭。

“浮萍漂泊本無根。”

宋祁理清思路,最後敲定:“這一次,你漂不動了。”

宋祁:“因為這個人,你忽然覺得累,所以想停下。也是因為這個人,你決心繼續走下去。”

宋祁看著他:“能找到感覺嗎?”

梁宵坐了半晌,喉嚨動了動,沒立刻回答。

宋祁儘力了,看他神色茫然,頭大如鬥:“不能的話――”

“能。”梁宵說。

宋祁懷疑:“真的?”

梁宵笑了笑,鬆開輕輕攥著的手:“真的。”

最後一場在半室外,開放鏡自然光,執行導演數著時間,正好卡在傍晚的蒼白日色。

唯一一組燈光在茶樓布好,調過幾次角度,D組攝像比了個定準手勢,豎起拇指:“這場拍出來,一定能上鏡頭盤點top10。”

“獨自莫憑欄。”宋祁晃了下劇本,最後幫梁宵找感覺:“茶室在二樓,有燈光透出來,你和其他人的暗色場景是被割裂開的,但你其實和他們在一處。”

梁宵點點頭。

宋祁朝執行導演示意,轉身下樓。

“《歲除》九十一場三鏡,a!”

轟炸餘波漸消。

敵方實力幾乎被徹底摧毀,隻剩一座廢城,飛機盤旋幾圈,氣急敗壞呼嘯離開。

滿目瘡痍,人群慢慢移動,彙聚,彼此擦肩。

景哲半身帶血,踉蹌著從廢墟裡站起來,神色茫然。

這份茫然隻存在一瞬,他愣愣站定,抬頭,眼裡亮起光,朝眼前的愛人跌跌撞撞撲過去。

路毀得通不成車,景明甩了景家隨從,一路往死裡催馬,趕得幾乎吐血。

廢墟滿地,景明狠狠勒馬,視線搜尋幾次,終於在人群中脫力落定。

人們遊蕩,尋找歸途,在血和眼淚裡滿身硝煙死死擁抱。

主鏡頭並不刻意停留,緩緩轉過全景,轉過冷灰色的斷壁殘垣,轉過新或沉的血跡,轉過殘陽落下的微光,轉過街角茶樓。

雲斂倚在欄邊,慣常衣著,溫淡神色。

他身上不可能不帶傷,除了麵色蒼白,卻看不出更多端倪。

暖色調的燈光從茶樓裡透出來,映著與他無關的刻骨聚散人間煙火。

梁宵闔了下眼,想著宋祁的話。

天大地大,孑然一身。

梁宵調動起情緒,睜眼正要配合機位,忽然微怔。

不光是想……他好像看見了霍闌。

工作人員忙碌,人人專注精益求精,卯足力氣要磨好最重要的一個長鏡頭,沒人注意場邊。

霍闌並沒靠近人群,身邊沒有管家跟著,站在了稍遠些的地方。

離得太遠,其實看不清。但看霍闌視線的大略方向,他還是隱約覺得……霍闌可能是在看他。

梁宵為找感覺,腦中翻起的那些回憶畫麵陡然散得乾乾淨淨。

“想你遇到的那個人。”臨下樓前,宋祁回身提醒,“你不是沒有歸處。”

……

D組導演看著監視器,目光一亮,無聲抓住攝像師手臂。

雲斂垂眸,眼底湧起微光。

-

“絕了!”

宋祁摔了劇本,難掩激動:“就是這個,最後這一鏡收束!”

梁宵還沒徹底出戲,正儘力從薛定諤的縹緲裡回來:“宋導,不妥。”

“什麼不妥?”宋祁靈感上來,根本不準他開口,“這一鏡全剪過來!D組跟的怎麼樣?特寫鏡頭留存兩份,這種狀態可遇不可求,估計他也再拍不出來……”

梁宵:“……”

“不要緊。”編劇拍拍他肩膀,不急不忙,“雲斂是遊離在整個故事外的人物,換句話說,也隻有在他的視角裡,這才是個完整的故事。”

編劇:“他是局中人,也是觀察者,故事在他眼裡結尾,恰到好處。”

梁宵總覺得編劇早有預謀:“江老師他們――”

“不會有意見。”編劇說,“每個人有自己的高光點,隻要安排得當,不會有搶戲一說。”

梁宵沒話說了,無奈笑了下。

“不用多想。”蘇蔓也搶了個監視器,看過最後那一鏡,拍他肩膀:“太漂亮了,換我是導演,我這一鏡放片頭曲最後一幕。”

“……”梁宵飛快阻止她:“蔓姐。”

蘇蔓身後就是宋祁,揚揚眉,不再繼續假裝不小心提醒宋導,正色拍他肩膀:“恭喜殺青,前途無量。”

“恭喜殺青。”孟飛白走過來,也朝梁宵笑了笑,“實至名歸,再過五年,這一幕大概也會出現在你的演技盤點裡。”

孟飛白和江平潮都在最後一場有爆發戲,兄弟兩個在廢墟裡狠狠打了一架,打到一半不知道誰先抱住誰,擰成麻花痛哭了一場,眼下才洗過臉回來,都還多少有些狼狽。

江平潮忙著盯經紀人,一步一回頭,囫圇跟梁宵握手:“恭喜恭喜……”

“……”池澈實在看不下去,站到梁宵身後。

江平潮鬆了口氣,看向梁宵:“以後再合作。”

幾個主演都對最後一鏡沒意見,梁宵也不好再多說,笑笑:“榮幸之至。”

要殺青的隻有他,這一幕拍完劇組就要轉移陣地,剛在廢墟裡痛哭擁抱儘釋前嫌的幾個主演還要調整回前期狀態,再互相看不上眼地拍一個月戰爭戲。

梁宵在劇組人緣極好,不光幾個主演,副導演場記監製都一一過來握手擁抱,恭喜他順利殺青。

編劇也同他握了手,笑吟吟咬文嚼字:“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

梁宵笑笑:“您謬讚了。”

“不謬。”宋祁插話,看著他難得欣賞,“去吧,今後前程似海。”

不論那一個月戰爭戲,畢竟是在江南場拍的最後一天,一群人熱熱鬨鬨喊著起哄互道辛苦,轉眼就從慶祝他殺青變成了劇組喬遷聚會。

梁宵被人群圍著,好不容易謝過一圈,讓段明給眾人塞了慣例的殺青禮,鑽出來緩了口氣,向四處看了看。

段明跟著鑽出來:“找什麼?”

梁宵悄聲:“霍總呢。”

“霍總來了嗎?”段明愕然,“沒注意,我那時候光顧著盯你了……”

梁宵想了想,回頭看了一眼,也覺得霍闌可能不太能順利融入進身後在煙塵漫天的廢墟景裡翻滾的人群裡。

他這會兒尤其想見霍闌,把外套脫了往段明手裡一塞:“段哥,掩護我。”

“……”段明眼睜睜看他背影,認命重重歎氣,披上外套操心:“慢點跑!彆著涼……”

梁宵擺擺手,飛快出了片場。

茶樓景難得不灰頭土臉,梁宵換下服裝,利落衝了個澡換好衣服,動作已經儘量快,天還是徹底黑透進了漫天星色。

梁宵沒叫助理跟著,進了電梯。

霍闌坐在辦公桌前,聽見門響抬頭,怔了怔。

梁宵自己在片場心神激蕩了半天,這會兒看見他,後知後覺一燙:“……霍總。”

霍闌斂了下眸。

梁宵反手合上門,朝他走過去。

“恭喜……殺青。”

霍闌不大熟劇組傳統,學著聽見的生疏同他祝賀,起身朝他伸手:“辛苦。”

梁宵怔了下。

他知道霍闌去了片場,隻是下來就叫人圍住了,不知道霍闌是什麼時候走的。

連這一句都學會了,他們霍總待的時間可能確實不短。

梁宵心跳有點快,長了記性,沒敢再問霍闌一個人在場邊等了那麼長時間,是不是在等他。

霍闌等了一陣,見他沒有要握手的意思,並不勉強,收回手。

梁宵回神,清了下嗓子:“霍總。”

霍闌抬眸。

“殺青……”

梁宵橫橫心,徹底不要臉了:“您有殺青禮物給我嗎?”

霍闌:“有。”

梁宵已經下定了決心,隻要霍闌沒有,就順勢爭取賴進他們霍總那幢彆墅再多住幾天。

飄不動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能停下,又很想停下,和霍闌一起走。

梁宵特意打過腹稿,運了氣正要開口,猝不及防:“……啊?”

霍闌拉開抽屜,拿出個小紙包,遞給他。

梁宵恍惚接過來,小心打開,看著剝得完完整整的十顆核桃仁:“……”

霍闌幫他重新包好,放進口袋裡,彎腰去握梁宵手腕:“洗漱過了?”

梁宵還沒在核桃的震撼裡出來,聞言下意識點點頭。

霍闌在他腕間一碰,試著握住,牽著他往主臥走。

梁宵覺得自己可能開錯門了,讓他牽著走到床邊,喃喃:“霍總。”

霍闌肩背微滯,在床邊站了半晌,闔眸下定決心,躺下去。

“……”梁宵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該給管家打電話:“您――需要什麼特殊服務嗎?”

霍闌第一次當抱枕,怎麼知道還需要什麼特殊服務,蹙了眉看他:“還不夠?”

梁宵:“……啊?”

霍闌不知道質量好的抱枕是不是不該穿襯衫,但畢竟今天特殊,他有心替梁宵慶祝殺青,僵持半晌,單手一撐坐起來。

霍闌閉上眼,單手去解襯衫扣子。

梁宵轟一聲原地燃燒:“霍霍霍總。”

梁宵非禮勿視:“不妥……”

霍闌沒耐心了,闔眸壓了壓脾氣,單手把人撈起來,一起躺下,握著他手臂搭在自己腰間。

梁宵:“……”

霍闌躺得板正,手虛貼腿沿,閉上眼睛:“睡吧。”

……

夜深人靜。

梁宵困在床上,抱著硬邦邦的霍總,恍惚著摸了摸衣服口袋。

從裡麵掏出紙包打開,摸出個核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