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1 / 2)

第八十六章

李承璋的身體重重倒在地上, 殷紅的血液源源不斷流出, 染紅了繡著山河社稷的蜀繡地毯。

殿中的皇子公主們已經數十年不曾見過這種兵變,陡然又經曆一次,個個嚇得魂不附體。

薛妃不住顫抖著,捂住八皇子的眼睛,將八皇子緊緊抱在懷裡。

天光乍破, 金烏初升,溫暖的陽光慢慢照進紫宸殿。

薛妃微眯著眼,抬頭看著正殿門口的人。

李泓一身天子常服, 眼裡噙滿了淚, 微伸出手, 口中喊著璋兒,跌跌撞撞向倒在地上的李承璋走去。

那一支弩/箭射的是李承璋的心口, 縱然大羅神仙在世,也救不了李承璋的性命。

李承璋的身體逐漸變得冰冷, 李泓撲在李承璋身上, 痛哭出聲:“璋兒,你好生糊塗!”

“這大夏江山,朕不傳給你, 又能傳給誰?”

“你為何不能有點耐心,等一等朕呢!”

李泓哭聲悲涼, 聲聲哀切,他是被兵變逼宮的天子,更是一個痛失兒子的父親。

看到這一幕, 薛妃不悅蹙眉。

李泓直至現在仍心疼著李承璋的死去。

哪怕李承璋要取他的性命,奪了他手中的江山,他仍是隻記著李承璋的好——畢竟李承璋已經死了,死人在活人心中,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儘管這個死人剛才打算要了紫宸殿中所有人的性命。

李泓哭,殿裡的皇子公主們也在哭,薛妃懷裡的八皇子轉著圓滾滾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殿中哭泣著的眾人。

薛妃被這些哭聲鬨得頭疼,懷抱著八皇子,走到李泓身邊,道:“陛下,四王爺已薨,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撫叛軍,論功行賞。”

她沒有直呼李承璋的名字,更沒有把李承璋叫做亂臣賊子,畢竟李承璋在李泓心裡,李泓是他最出色的兒子,他百年之後的皇位繼承人,她哪怕投其所好,也要尊李承璋一聲四王爺。

更何況,如今李承璋死去,她的兒子便是下任天子的最佳人選,越是在這種事情,她越不能掉以輕心,在對待李承璋的事情上,她需要更加謹慎才是。

李泓又是痛哭,又是喝罵李承璋眼皮子淺,連這點時間也不願意等。

薛妃柔聲勸解著。

過了好一會兒,李泓麵上方好一點,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對薛妃道:“他做出如此蠢事,難得你還喚他一聲四王爺。”

薛妃道:“他畢竟是陛下的兒子,與陛下是血脈至親。”

聽到兒子二字,李泓心中又是一痛——他一手教出來的好兒子,他傾注了所有心血寄以厚望的好兒子,竟想弑君殺父,篡奪皇位。

若不是崔元銳發現得及時,這會兒躺在地上的,是他的屍首。

李承璋死去,他哭得這般悲傷,若他死去,李承璋隻怕心中隻有開心慶幸吧?

慶幸他這個天子死了,自己終於可以登基為帝了,再不需要在他麵前辛苦偽裝,小心謹慎行事了。

想到這,李泓眸光轉冷,心中的悲痛淡了一分。

他兒女眾多,尚且如此悲痛,可李承璋,隻有他一個父親,卻盼著他早死,父與子之間,竟不平至此。

終究是他看重親情、也太看重李承璋了,才會讓李承璋膽大至此,做出如此蠢事。

稚兒不懂大人間的情緒翻湧,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拽了拽李泓的衣袖,咿咿呀呀說著話:“父、父皇,哭,不哭。”

薛妃見此,不再顧忌衝鼻的血腥味,把懷中的八皇子往李泓身邊鬆了鬆,道:“陛下,您看,小八在心疼您的身體呢。”

八皇子被薛妃養得白白胖胖,又因年齡小,正是不知道害怕的時候,扯著李泓的袖子撒嬌,還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擦他的臉,似乎想拭去他臉上的淚水一般。

李泓心中一軟,從薛妃手中接過八皇子,舉在臉前親了又親,道:“還是小八知道跟朕親。”

正殿外的李斯年看到這一幕,不覺眉頭輕動。

這個薛妃,的確有幾分本事。

崔元銳控製了紫宸殿周圍的叛軍後歸來,徑直繞過李斯年,走向殿中的李泓。

他與李斯年往來是私下的事情,明麵上,他與李斯年是陌生人。

崔元銳單膝跪在李泓麵前,道:“敢問陛下,殿外叛軍如何處置?”

聽崔元銳提起叛軍,李泓眸中滿是厲色,冷哼一聲,道:“若不是他們,老四哪來的這麼大的膽子,敢兵變逼宮?”

“殺了,一個不留!”

崔元銳抿了抿嘴角,應聲退下。

這便是天子。

自己的兒子做出再多的錯事,也錯不在兒子身上,而是被周圍人挑唆了,迷了心智。

他的兒子,永遠是清清白白的好兒子,錯的永遠是旁人。

隻是可惜了這麼多的禁衛軍。

他們也是有父母家人的人,一時被李承璋脅迫走錯了路,卻要為此搭上自己甚至全族人的性命。

這便是兵變。

無論成功與否,都是血流成河。

大夏自立國便傳承下來的兵變奪嫡,究竟什麼是個頭。

崔元銳無聲歎息,退出紫宸殿,與輪椅上的李斯年擦肩而過。

李斯年隨手將懷裡的諸葛連/弩交給一旁的近衛,轉動輪椅,來到正殿。

李承璋死後,原本四散奔逃的宮女內侍們又回到紫宸殿,哆哆嗦嗦開始打掃宮殿,照拂公主皇子,因其他宮殿仍有叛軍尚未剿滅,皇子公主們全部留在紫宸殿,好在紫宸殿頗大,幾十位皇子公主並宮妃們聚在一起,倒也不顯得擁擠。

李斯年的目光從皇子們臉上劃過。

李泓生有八個兒子,長子次子是謝家女所生,死在長公主的劍下,而今李承璋又死,便隻剩下了五位。

這五個兒子裡,三子李承瑛年長,按理講,他是皇位的最佳人選,可他性子跳脫莽撞,行事全憑自己的一番喜怒,當個閒散王爺尚可,一國之君的重擔,是萬萬不能壓在他肩上的。

李承瑾是李泓的第五子,母親早年死在謝家女手中,他自己也受了謝家女不少磋磨,導致身上落了病根,天氣稍微轉冷,他便病得起不來身。

作為一朝天子,最為重要的是有一個好身體,他病病歪歪的身體,哪怕性子再怎麼謙和閒雅禮賢下士,李泓也不會考慮把大夏傳給他。

李承瑛李承瑾不行,再往下,便是六皇子七皇子了。

六皇子目睹生母被謝家女害死之後,便嚇破了膽子,平日裡沒甚麼話,遇到事情了,隻知道嚎啕大哭,一點沒有天家皇子的氣概。

儲君之位,李泓斷然是不會考慮他的。

至於七皇子,年齡更小,是李泓登基後的宮妃生的。那個宮妃性格溫柔,不爭不搶,又或許是覺得皇位怎麼也落不到她兒子的頭上,所以隻守著自己的兒子過日子,並不曾生出不該生的心思。

宮妃這般,七皇子更是如此,平庸沉默,在宮裡沒甚麼存在感。

這五位皇子裡,最有存在感的,也隻有薛妃懷裡的八皇子了。

降世時自帶祥瑞,薛妃心比天高,不是個安生的,身後又有武陽薛家,薛家雖未明確表示支持薛妃奪嫡,可若薛妃執意爭皇位,薛家自然不會幫著外人,隻會幫著薛妃。

想到此處,李斯年眸光輕轉,心中有了計較。

李斯年來到李泓身邊,喚了一聲陛下。

李泓瞥了一眼輪椅上的李斯年。

李斯年殺李承璋的事情,他一點也不意外。

李承璋做出那般的事情,對程彥來講,是一種侮辱,對程彥的未婚夫李斯年來講,更是一種挑釁,李斯年趁李承璋謀逆的時候射殺李承璋,實在太正常不過。

可哪怕李斯年殺李承璋是為了救他,他仍是為此事不喜李斯年。

——李承璋再怎麼不對,再怎麼糊塗,可終究是他的兒子啊。

李斯年竟然當著他的麵射殺了他的兒子,這叫他如何忍得?

李泓冷哼一聲,對李斯年半點好臉色也無,道:“何事?”

“四王爺謀逆,歸根結底,是儲君空懸,若是太子早定,想來四王爺也不會做出這般蠢事。”

李斯年絲毫沒有將李泓的臉色放在心上,直接指出李承璋謀逆作亂。

普天之下,能讓他敬畏的人不多,很顯然,李泓不是那個人。

李泓聽李斯年說李承璋謀逆,臉上越發不快。

他以前怎麼沒有發現,這個李斯年空有一張好皮囊,卻半點不會看人臉色。

也就程彥年輕,沒有經過事,才會被李斯年的皮相迷了心,放在李承璋李承瑛那麼多的皇子不要,偏偏挑中了這個繡花枕頭。

李泓冷聲道:“他謀逆,又如何?”

李斯年道:“儲君不立,國本不穩,今有四王爺,日後還會有其他皇子如此行事。”

李泓一怔,心中有些慌亂。

是了,若是他早點與李承璋說,這天下遲早是他的,想來他便不會莽撞逼宮了。

說到底,這件事還是他的錯。

李泓心緒翻湧,麵上便顯了幾分來。

李斯年見此,眼底閃過一抹嘲諷。

靜立在二人身旁的薛妃,寬大繡袍中的手指微微攪著帕子。

李泓沒有聽出來李斯年的言外之意,不代表她聽不出來——李斯年是要李泓早立太子。

隻是李斯年的身份哪有甚麼資格請立太子?

李斯年身份實在太過尷尬,他是天家的人,卻也是天家的禁忌,皇城的宮人們不好稱呼他,隻以郎君或者道長來喚他。

可轉念一想,李斯年能當著李泓的麵射殺李承璋,自然也有辦法恢複自己的身份,她更應該擔心的,是李斯年請立哪位皇子為太子。

她與程彥的關係算不得好,曾為了幫兒子爭奪太子之位,設計陷害過程彥,李斯年是長公主為程彥選中的未婚夫,萬事自然以程彥為重,她這般與程彥作對,李斯年怕是不會請立她的兒子。

不是她的兒子,那會是誰?

難不成是與程彥素來交好的李承瑛?

薛妃秀眉微蹙,越想越覺得是李承瑛。

李承瑛是李泓的長子,在儲君之位上便占了先機,又與程彥交好,娶了程彥的堂姐為正妃,前一段時間,還去了邊關曆練,立下了不大不小的軍功。

華京的朝臣世家們雖然覺得李承璋輕狂莽撞,可他的莽撞,在邊關將士們看來是少年人特有的意氣風發,且不擺皇子架子,與士兵們同吃同住。

這等行為,獲得了邊關將士們的一致稱讚,甚至他大婚之時,邊關的將士們還送了他不少賀禮。

賀禮雖然不算貴重,但也表明了將士們對他的認可。

李承瑛有軍隊中的支持,又是李泓的長子,哪怕沒有生母,性格跳脫些,但也是皇位的有力競爭人——人總是會便變的,況他的正妃是穩妥端莊之人,年久日深,也能將李承瑛的性子掰過來。

想到此處,薛妃心中一驚。

若是如此,她的兒子豈不是毫無勝算?

祖父不止一次告誡她,讓她不要參與天家奪嫡,要她好好教導八皇子,日後自有她的道理。祖父性子最是執拗,這般說話,必然不會在她奪嫡之中幫她了。

如今大長秋已死,她與外界斷了聯係,終日困在後宮中,不知朝堂動靜,她的表兄們雖然得了李泓的重用,可到底隻是借助她的勢為的官,根本鬥不過程彥手下一百個心眼子的人,她又不好直接向李泓吹枕頭風,天長日久,她的兒子哪裡還有任何助力?

沒有助力的皇子,拿什麼去爭奪儲君之位?

薛妃越想越忐忑,但麵上不敢表現出來。

眼下李承璋剛死,李泓心思難測,她唯一的優勢是李泓的寵愛,若連這點寵愛都失了,她的兒子便是真的沒有一點指望了。

薛妃溫柔淺笑,道:“如今四王爺新喪,郎君便與陛下提及儲君之事,此等言行,隻怕有些不妥吧?”

李斯年有意推舉李承瑛為太子,她無法左右李斯年的思想,便隻能阻止李斯年。

立太子的事情,能拖一時是一時,隻要拖到朝議太子之事,李斯年便沒有辦法了——朝中大臣們素來不喜李承瑛的率性而為,斷然不會讓李泓立李承瑛為太子。

這般想著,薛妃又道:“更何況,郎君也說了,儲君之位關係國本,此等國本大事,自然是要與朝中重臣商議的,怎能由郎君向陛下提起呢?”

“娘娘此話頗有道理。”

李斯年眸中閃過一抹嘲諷,道:“是我莽撞了。”

李泓見薛妃堵了李斯年的話,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心中都頗為開心——哪怕李承璋真的罪該萬死,可李斯年當著他的麵射殺了李承璋,這件事都讓他頗為不喜李斯年。

眼下他看李斯年,哪哪都不順眼,就連那謫仙似的樣貌,如今瞧著,也多了幾分不近人情和故作清高的假惺惺。

紅塵俗世中的人,哪有那麼多的風輕雲淡?

李斯年騙程彥那種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尚可,但卻騙不了他。

李泓道:“你的師父是仙長淩虛子,你也該學一學他的沉穩曆練,彆見一場宮變,便嚇得跟什麼似的,慌不擇言要朕立太子。”

李泓話裡滿是責備之意,絲毫發覺李承璋兵變逼宮之時,最為慌亂的是自己。

“多謝陛下教誨。”

李斯年輕輕一笑,話雖這般說,可麵上卻絲毫沒有將李泓的話聽進去的誠惶誠恐,眸底甚至還多了三分揶揄之色,如看跳梁小醜一般。

李泓見此便拉長了臉。

這個李斯年,得誌便猖狂,他與程彥的婚事八字尚未有一撇,便這般不把自己的話放在眼裡,若是他日後真娶了程彥,指不定會生出什麼心思呢。

李泓麵上微冷,道:“怎麼,你不服?”

他需要好好教李斯年一番,究竟什麼是體統,什麼是規矩。

“這倒沒有。”

李斯年淺笑,道:“隻是剛才想起八皇子伴祥瑞而生,當時隻覺得奇怪,如今看來,卻是天命早定。”

說到這,李斯年聲音微頓,李泓薛妃皆是一怔。

李斯年悠悠一笑,將李泓薛妃二人神色儘收眼底,繼續道:“我本欲向陛下覲言,要陛下順應天命,可看陛下與薛妃娘娘的意思,卻是早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