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1 / 2)

第九十章

李斯年與程彥對視一眼,從彼此眸中看到了疑惑。

月下香, 是他記事起便開始用的一款熏香。

調弄熏香的方法並不是淩虛子教他的。

淩虛子很忙, 時不時要閉關,除卻教他一些東西外, 甚少與他相見,隻扔給他一堆書, 讓他自己去琢磨, 遇到不明白的問題時, 便記錄下來, 等下次去見淩虛子的時候, 再問淩虛子。

月下香,是母親最喜歡的香。

母親雖然喜歡, 卻不知道如何調弄,他便自告奮勇, 說自己學了來,以後製香母親。

母親很開心,摸著他的頭,說她很是期待。

可月下香上古便失傳了,他翻遍了古籍, 也不得其法, 後來問了淩虛子, 淩虛子丟給他一本書,書裡並沒有記錄如何調製月下香,隻是有著各種香料相生相克的知識。

他便從這些相生相克的文字中, 慢慢悟出來了月下香。

年幼的他終於調出了月下香,興衝衝地等著母親的到來。

那日他等了許久,才等到母親,母親神情有些恍惚,與他說話總是心不在焉的,甚至連他身上用了她最喜歡的月下香她都不曾聞出來。

他知道自己與父親的身世頗為敏感,拖累母親被家族不喜,從幾乎能與天家公主持平的金尊玉貴的世家女,成了進宮一次都非常困難的普通女子,與他一樣,受儘世人冷眼。

他以為母親受了旁人奚落,麵上便帶了幾分來,便沒有說月下香的事情,隻想儘一切辦法哄母親開心。

可母親卻再也沒有開心起來。

越發哀愁,也越發消瘦,他身上帶著月下香的清幽香氣,母親也不曾發覺,他調製出月下香的事情,自然沒機會向母親說出口。

後來母親死了,消息傳來時,他打翻了手中調製著的月下香。

他一連數日沒再去碰月下香。

某日他想把關於月下香的東西全部丟了,然而當熏香點燃,遺世獨立的香氣縈繞在他身邊時,他突然又有些下不去手。

最後他終究沒將月下香丟了。

日日用著,就好像母親仍在他身邊一樣。

李斯年輕啜一口茶,去年梅花上的雪水衝的茶帶著淺淺的梅的清香。

李斯年抬眉,平靜看著麵前須發皆白的鄭公,淡淡道:“此香是我自己所調製。”

鄭公眉頭深皺,擰成一個川字,道:“據我所知,月下香失傳多年,無數人想尋月下香而不得其法,你自幼養在三清殿,怎會調製這般珍貴的熏香?”

說到這,鄭公聲音微頓,試探著道:“可是你的師父淩虛子仙長傳授於你的?”

李斯年眉頭輕動,指腹輕輕摩挲著手中的茶杯,道:“此香雖然珍貴,但並非不可得。”

“亡母頗為喜歡此香,我年幼之際,為哄亡母開心,尋遍了古籍,試遍了千種方法,終於成功調製出月下香,並非他人所傳授。”

鄭公眸中閃過一抹疑惑。

寧王再怎麼被天子猜忌,但終歸是天家子孫,他死去的時候,自有天家宗正檢查屍首,查明死因,記錄在案。

他雖然因寧王娶謝家女的事情對寧王極度失望,但當寧王被大火燒死的消息傳來時,他心中還是生了波瀾,派心腹之人去查看寧王的屍首。

他不相信,那般驚才絕豔的一個人,竟然死在了女人手中。

可心腹看完之後來報,說寧王的的確確死了。

他仍是不信,冒著風霜,親自去了寧王與謝家女住的宅院。

大火將每一處都舔儘了,那個清淩盛氣的俊美若天神的男子,被燒成了一團黑炭。

他不相信那是寧王屍首,直到宗正從辨不出模樣的屍體上找到一枚玉佩,擦去玉佩上的焦灰,將玉佩交到他手裡。

他摸著灼手玉佩,終於信了寧王的確死了的事實——這枚玉佩是梁王傳下來的,代表著梁王一脈的身份,寧王往日裡愛重得很,哪怕丟了性命,都不會將這塊玉佩丟了。

宗正拍了拍他的肩,歎息道:“鄭公,節哀。”

他將玉佩還給宗正,一言不發離開。

天空中飄著小雪,街邊似乎有女子低低的哭泣聲傳來,他淡淡瞧去,是寧王娶的妻子,謝家女。

他看著謝家女哭到不可自製,絲毫沒有世家女們悲喜不亂分寸的從容,他冷笑一聲,譏諷道:“你殺死了他,還會為他傷心?”

他在來的路上,聽心腹向他說了寧王的死因,說是寧王這年間與謝家女的感情出了問題,火是謝家女放的,為的是燒死寧王。

寧王雖然是天家之後,尋常人害他便是藐視天威,要株連三族的存在,可天子日日盼著寧王早死,謝家女又出身謝家,哪怕因嫁了寧王被家族不喜,謝家也不會任由宗正依法處置,要了她的性命。

故而宗正應付了事,胡亂處理了寧王的死因。

可寧王那般聰明的一個人,謝家女心思又淺,以他的精明,怎會不知謝家女要殺他的事情?

寧王是自願死在謝家女手上的。

鄭公道:“愚不可及。”

也不知這一聲愚不可及,是說寧王,還是說鄭家女。

謝家女聽此一怔,哭得更淒涼了。

往事湧上心頭,鄭公有一瞬的恍惚。

那個女人害死了寧王,竟還喜歡著寧王最愛的月下香?

當真是不知所謂。

鄭公垂眸飲茶,道:“你的母親喜歡月下香?”

李斯年頷首,敏銳地捕捉到鄭公斂去的眼底的嘲諷之意。

“聽鄭公之意,鄭公也頗為喜歡月下香?”

程彥問道。

鄭公道:“倒不是喜歡,而是聞到這個香,便想起一位故人來。”

程彥看了看李斯年,又問道:“敢問鄭公,那位故人是?”

鄭公的目光落在李斯年身上。

李斯年像極了死去的寧王,隻是少了寧王華滿京都的年少銳氣。

寧王更是像一把出鞘的劍,清淩淩的盛氣似驕陽,望之能將人的眼灼傷。

而李斯年更為內斂溫潤,身坐輪椅,肩披雪白狐皮大氅,微露著積冰色的衣角,清風拂麵,飄飄然若九天之上的謫仙。

鄭公便收回了目光。

麵容再怎麼像,氣質卻渾然不同,而芯子裡,更不是那個人。

那個人早就死了,死在漏洞百出的手法上。

鄭公道:“李郎君的父親,寧王殿下。”

程彥微微一驚,下意識地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雖然極少向她提起自己的父母,但從那些隻字片語中,她也能感覺得到,李斯年生平最恨的,便是自己的父親。

而今他最喜歡的熏香,竟是他的父親也喜歡的,恨屋及烏的情況下,隻怕李斯年連帶著將自己身上用慣了的月下香也一並恨了去。

程彥的聲音變了味:“寧王也會製月下香?”

鄭公含了一口茶,道:“不錯。”

“他雖然會製月下香,但不大用香。”

程彥聽此,稍稍鬆了一口氣。

不喜歡用香便好,若是寧王身上也帶著月下香,以李斯年對寧王的討厭,聯想自己身上的月下香,隻會惡心到不行。

鄭公的聲音仍在繼續:“他喜歡將香送人。”

“當年他便是用一盒月下香,叩響了鄭家的大門。”

聽到這,程彥麵色有些古怪。

寧王喜歡送人月下香,而李斯年的母親最喜歡的便是月下香,這月下香,大抵是寧王送與李斯年母親的定情之物。

李斯年的母親愛極了月下香,寧王又會製香,然而李斯年的母親身上卻無月下香可用,由此可見寧王對李斯年母親的態度。

若是真心愛極了那個人,又怎會連三五枚月下香都不願意贈她?

程彥忽而有些明白,李斯年對寧王的刻骨恨意——寧王是負了謝家女的。

東風吹又來,撩起李斯年鬂間未曾束起的發,他肩上的狐皮大氅隨著東風輕輕擺動,越發襯得他身材消瘦,遺世獨立。

是遺世獨立,便是孤寂無比。

有那麼一瞬間,程彥很想抱抱麵前永遠冷靜自持的少年。

程彥伸出了手,絲毫不顧忌屋裡仍有著鄭公林修然與鄭餘三人,將李斯年的手握在手中。

李斯年的身體並不算好,體溫也比尋常人低上一些,到了寒冷冬日,他的手永遠是涼的。

程彥緊緊握著李斯年的手,想用自己的體溫,將他一貫微涼的手指暖熱。

李斯年向她看來,她回以燦爛小臉。

窗外積雪自梅花上滑落,無聲落在地上。

臘雪紅梅,乃是冬日裡最美的場景。

李斯年映著雪景,眼底的霧霾慢慢淡去。

李斯年與程彥關係的親密並非秘密,在座眾人無不知曉。

但知道是一回事,當麵看到二人手拉手是另外一回事。

鄭餘長眉輕動,心中念了一句年輕真好。

林修然不自然地彆開了眼,心中直說程彥傷風敗俗,不知廉恥,若他林家的女兒在此,斷然做不出這等醜事。

鄭公見二人手指交握,眼底卻是含了一縷笑意。

這便對了。

上天終於垂憐了他一次。

李斯年像極了寧王,卻也不像寧王,他有著與寧王一樣的經天緯地之才,也有著與寧王一樣的兒女情長,卻沒有寧王的被情所困,斷送未來,斷送身家性命。

李斯年身邊的安寧翁主,是他人生路上的啟明燈,安寧翁主在,李斯年便永遠不會意誌消沉,如寧王一般,一世英名,毀於女人之手。

想起寧王,鄭公一聲歎息。

屋中一時無話,鄭公靜默片刻,又問李斯年:“敢問郎君,這個月下香,當真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並無他人指導?”

他總覺得,那個心有丘壑、不甘庸碌一生的寧王,而今還活著。

李斯年眸光輕轉。

怎會沒人指導?

淩虛子丟給他的那本書,雖沒有月下香的調製方法,卻告訴了他各種香料的相生相克,讓他從中悟出了調製月下香的法子。

李斯年想起前幾日淩虛子交代的話,讓他不要在見鄭公的時候使用月下香。

淩虛子,月下香,寧王。

李斯年眸光驟冷,便感覺到掌心程彥傳來的溫度。

溫暖,陽光,似乎還帶著程彥身上特有的甜香。

李斯年垂眸,斂去眸中冷色。

李斯年再抬頭,眸中已恢複往日的風輕雲淡,淺淺一笑,對鄭公道:“並無他人指導。”

若淩虛子是假死偷生的寧王,那他絲毫不介意讓他再死一次。

鄭公麵上滿是失望之色。

鄭餘見了,起身給鄭公添茶,喚了一聲:“父親。”

鄭公回神,接過鄭餘遞過來的茶。

罷了,都過去了,活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寧王辜負他至此,讓他一番心血付之東流,他又何須對他的生死執著?

眼下最為重要的,是李斯年的身體。

楊奇文認罪伏法後,李斯年之名傳遍天下,經此一事,他知道李斯年的能力絲毫不壓於其父寧王,他又是活了近百年的人,眼光最是毒辣,與李斯年相處的這會兒功夫,他便瞧得出來,李斯年隱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不再懷疑李斯年有沒有能力支撐起搖搖欲墜的大夏,他隻懷疑李斯年的身體,能不能夠走得上那個位置。

鄭公看向李斯年的目光向下,打量著他被衣擺蓋著的雙腿。

如今雖是正月初春,可凜冬的寒氣尚未散去,世人衣著頗厚,李斯年也不例外,又加上他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鄭公瞧了半日,也瞧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鄭公捋了捋胡須,問道:“郎君這雙腿,可是天殘?”

若是天殘,那便壞了——下半身都沒知覺了,如何行得了那種事情?

一個生不來孩子的男人,縱然他舉鄭家滿門之力扶持,眾多朝臣也不會讓李斯年走上那個位置。

身為天子,最重要的不是出身,甚至不是能力,而是身體。

天子無後,國本不穩,社稷動蕩,民心不安,而大夏,又是一個奪嫡極為慘烈的王朝,一個沒有子嗣的天子,遠比一個平庸的君主帶來的危害還要多。

鄭公看著李斯年的腿,眉頭深皺。

不止鄭公緊張著李斯年的腿,鄭餘與林修然更為緊張。

當年的長公主留李斯年一命,除卻淩虛子的相保外,還有另外一個頗為重要的原因——李斯年是個殘疾,自小便要做輪椅的那種。

沒有子嗣,便沒有未來,更掀不起什麼風浪,梁王一脈與謝家人的血液,遲早要斷在他手裡,長公主自然樂意賣淩虛子這個情麵,儘屠謝家滿門,卻留下了李斯年。

而天子李泓之所以同意程彥與李斯年的婚事,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程彥與李斯年生不來孩子,沒有孩子,哪怕爭來了皇位,百年之後,還是要將皇位傳給李泓的後人。

既是如此,李泓何不成全了程彥與李斯年,自己落一個寬容大度的好名聲,還避免程彥另嫁他人,與夫家聯合,成為皇權的隱患。

李斯年的眸光掃過眾人關切的麵容,順著他們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腿。

而後輕輕一笑,從輪椅上起身,在眾人滿是驚訝的目光中,在屋內緩緩度步。

天殘是不可能的,他還想與他的小翁主生上三五個孩子,有像小翁主的,有像他的,有像他們二人的。

他的小翁主在笑,孩子們在鬨,他垂眸淺笑,聽著窗外的枝頭鳥叫。

李斯年道:“坐輪椅,是淩虛子要求的。”

想起他相處了十幾年的淩虛子很有可能是他那假死偷生的父親時,他眸中便閃過一抹不虞之色,聲音也帶了幾分春日的寒氣:“我為梁王之後,不被天家所容,身上又流著謝家人的血,隻能出此下策。”

林修然鬆了一口氣,捧起桌上鄭餘沏的新茶,一飲而儘。

鄭公撚了撚胡須,頗為欣慰,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