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1 / 2)

第九十一章

李斯年久久未說話, 程彥隻以為問到了他的傷心處, 他才會如此, 心中不免有些自責。

她與李斯年相處多年, 李斯年看似溫潤,實則頗為偏激,這種性格, 不是溫室中長大的人會有的。

更何況,在提起淩虛子的時候,李斯年從未將淩虛子稱做師父, 甚至話音裡的敬畏之心也不多,說起淩虛子,他語氣淡淡,像是在談起一個陌生人一般。

絲毫沒有淩虛子保住他性命、讓他得以存活這個世界的感激。

程彥有些後悔問這個問題。

淩虛子若是待李斯年極好, 李斯年怎會善於用毒、精於配藥?

他如今的手段毒辣與偏執,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淩虛子養蠱一般養成的。

程彥有些後悔, 不該問李斯年這樣的話題, 便道:“你若不想說, 那便不說了。”

“左右也不是甚麼重要的事情。”

若李斯年真的將寧王假扮的淩虛子殺了, 那她便從羅生暗衛中挑選一個, 繼續假扮淩虛子也就是了。

反正淩虛子沒有要事不出關, 世人極少能接觸到淩虛子,隻要暗衛仍按照淩虛子往日的行事作風來扮,想來世人也覺察不到淩虛子的芯子換了人。

程彥這般想著, 又安慰李斯年道:“淩虛子的事情雖然不大重要,但你若是想到了不開心的事情,便與我說一說。”

“咱倆是要成親的人了,無論有什麼艱險磨難,我總會與你在一起,和你一起承擔的。”

程彥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像是一隻羽毛輕輕拂過李斯年的心口。

在她溫柔撫弄下,他的心變得極軟極軟。

李斯年伸手把程彥攬在懷裡,抬頭看著被烏雲遮去的皎皎月色,道:“沒有甚麼不可說的,都是一些往事罷了。”

“你若想聽,我便說與你聽。”

她曾闖入過他晦暗無光的年歲中,他的過去,她有權利知曉,他更願意讓她知曉。

就像她說的那般,他們是快要成親的人,無論未來還是過去,他們都要一起承擔,一起走過。

程彥看李斯年麵平無波,心中卻越發心疼,忍不住親了親李斯年臉頰,道:“你說吧,我都聽著。”

李斯年撫了撫程彥的發,平靜開了口道:“我雖然被淩虛子救下,養在三清殿,但淩虛子並未收我為徒。”

“我不是道士,更不是宮人。”

是一個不被世人所容,更不被三清殿所容的存在。

自他記事起,道士道童們便不理他,宮人們又喜歡欺負他,若是遇到有特殊癖好的貴人,他過分好看的那張臉,會讓他的處境更為難堪。

某一日,他在外受了白眼與調戲,哭著去找淩虛子。

淩虛子是這個世界上除卻母親外,唯一一個願意與他說話的人,哪怕淩虛子不讓他喚他師父,在他心中,淩虛子也是如師如父的。

他找淩虛子,倒不是讓淩虛子替他出頭,而是想讓淩虛子寬慰他兩句,告訴他這個世界依舊是美好的,眼前的這些磨難,熬過去了,便不會再有了。

就像母親曾經說過的那般,讓他再堅持一段時日,他們很快便能解脫了,等過了這段時間,母親便帶他回梁州。

母親說梁州是他的故鄉,那裡很美,有山有水,更有對他笑臉相迎的百姓與親人。

他很期待那種日子。

在他心中,母親與淩虛子的性格雖然完全不同,一個溫柔如春風,一個冷冽如寒風,可他依舊將淩虛子視為親人。

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是淩虛子將他養在三清殿,他早就被天子處死了。

母親給他生命,淩虛子讓他活了下來。

他很感激淩虛子,哪怕淩虛子對他永遠冷淡嚴苛,甚至從未對他笑過,他依舊敬重淩虛子。

他覺得淩虛子隻是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內心還是喜歡他的,要不然,也不會救下毫不相乾的他。

他這般想著,找到淩虛子,吸著鼻子,將自己被宮人欺辱的事情說了出來。

他以為淩虛哪怕情緒內斂,但當看到他遭遇這種事情的時候,也會與母親一般,勸他堅強,彆往心裡去。

但淩虛子並沒有。

淩虛子隻是從厚厚的書卷中抬頭,淡淡掃了他一眼,聲音依舊如冬風冷冽:“自己沒本事,合該被人欺負。”

那日的陽光甚是刺眼,穿過雕刻著祥雲的鏤空窗台,斜斜落在他身上。

他怔了怔,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

後來他再也沒有向淩虛子訴過苦。

他磕磕絆絆學會了製毒,學會了用藥,摸索著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自己。

淩虛子依舊不對他做任何評價,將他視作螻蟻一般,高高在上的態度,輕蔑厭惡的眼神,仿佛他的存在,隻會給他徒增煩惱一般。

他感覺到淩虛子對他的不喜,性子越發沉默,除卻淩虛子教授他東西的時候,他便不再出現在淩虛子的麵前。

他在小竹林,一坐便是一天,與書作伴,觀星辰,查山川。

程彥聽得一陣心酸,手指輕輕攥著李斯年的衣口,蹙眉問道:“那一年你多大?”

“三歲?”

李斯年有些不確定,抬眉看著皎皎月色,語氣沒有一點起伏:“或許更小。”

程彥心疼得不知說什麼好。

麵前的少年,依舊是一臉平靜,仿佛說的不是自己孤寂被排斥的艱難歲月,而是在以旁觀者的身份,說著另外一個人的故事一樣。

程彥心中除卻心疼,再無他物。

程彥低聲道:“怪不得你的性子這般偏執。”

哪有那麼多天生便喜歡劍走偏鋒的毒辣?

不過是被殘忍生活磨打成這個模樣。

李斯年也曾有過鮮活明媚的年歲,隻不過,被淩虛子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淩虛子養蠱一般將李斯年養大,冷眼看他受欺淩,看他無助,看他笨拙反抗,看他柔軟的內心終於變得堅硬無比,成了淩虛子想要的謫仙麵容修羅心。

李斯年不是九天之上風輕雲淡的謫仙,他是被淩虛子救下來,又被淩虛子扔在地獄中,憑借著自己的聰明與狠辣,從磕磕絆絆,到麵色不改自地獄深處走出來的修羅。

程彥道:“他這般行事,還不如當年不救你。”

李斯年的活著,似乎就是為了受罪,曆經人世間的醜惡與冷眼。

李斯年輕笑,將往日磨難看淡,道:“我總歸活了下來。”

“仔細想來,我心中仍是感激他的。”

若不是淩虛子,怎會有今日運籌帷幄將世人儘玩弄於鼓掌之中的自己?

又怎會,遇到他生命中的陽光,將他從地獄中拉出來的小翁主?

他的聲音剛落,便感覺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抱著他。

程彥道:“都過去了,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程彥的聲音悶悶的,柔軟的小臉貼在他臉上,呼吸間的熱氣輕輕擦過他的眼瞼,他的睫毛便跟著顫了顫。

月光如碎了一地的玉屑,溫柔灑在二人身上。

李斯年垂眸輕笑,握住了程彥環抱著他腰間的手。

是啊,都過去了。

那日程彥誤打誤撞闖入困著他的竹林,他的灰暗無光的人生,悄然起了變化。

自此之後,陰霾褪去,星河長明。

“那,”程彥抬頭看了看李斯年,問道:“如果淩虛子是寧王假扮,你會殺了他嗎?”

話音剛落,程彥便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有些傻。

寧王負心薄幸,葬送了李斯年母親的一生,而李斯年悲慘的幼年時光,更是寧王一手造就的,李斯年恨寧王入骨,怎會不殺他替自己母親報仇?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程彥精致的小臉上,抬手拂去垂在她臉頰的發,道:“他這樣的人,死不足惜。”

程彥手指微緊。

寧王為什麼這麼做?

虎毒不食子,李斯年到底是寧王的兒子,寧王沒道理對他這麼狠的。

轉念之間,程彥忽然想起寧王假扮淩虛子時向她母親說過的話——天命在謝不在李,縱然屠儘謝家滿門,十年後,謝家依舊主天下。

寧王留李斯年的性命,又這般殘忍對待李斯年,難道為的是讓李斯年長大之後爭權奪勢搶皇位?

來印證他說的這句話?

可他如何這般確定,李斯年會聽他的話,去與旁人爭奪皇位?

她認識李斯年的時候,李斯年性格偏激,且又厭世,他覺得世間所有人都對不起他,他要的不是君臨天下,而是將九州毀了去,以後來消弭心中壓抑多年怨氣。

這樣的李斯年,怎麼可能去聽從寧王的話,將皇位搶了來?

程彥秀眉微蹙,心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或許她與李斯年的相遇,也是寧王一手設計的。

她小時候是見過淩虛子的,那時候的她並不知道淩虛子是寧王假扮的,哪怕她不大敬重鬼神,也覺得淩虛子超脫淡然,頗有世外高人的風範,說出來的話,更是高深莫測,讓人捉摸不透。

而今想起“淩虛子”曾經說過的話,哪是什麼高深莫測,明明是意有所指——謝家依舊主天下,這個謝家,指的李斯年,謝詩蘊也好,她也罷,都是寧王在給李斯年造勢時故意放出的煙霧彈。

而寧王的那句她若為男身,當為天下之主,更是讓謝家女對她和她的母親百般猜忌陷害,逼得母親劍走偏鋒,弑君奪位。

那句謝家主天下,讓她的舅舅灌謝詩蘊一碗紅花,讓謝詩蘊此生再不能生子,而百般攛掇李承璋兵變逼宮。

甚至舅舅對她和母親的忌憚,其中也少不了寧王的手筆。

能被曆經五朝天子的鄭公所推崇備至的人,必然是算無遺策的,寧王算到了一切,甚至算到了李斯年會喜歡上她,為她不受天子的清算,所以將天下奪來握在掌中。

這些年的是是非非,宮變流血,竟都是寧王一手策劃。

想到此處,程彥隻覺得心寒,為自己,更為李斯年。

寧王的確做到了天下為棋,他為棋手的豪言壯語,這九州之眾,任你是九五之尊,還是庶民百姓,都被他算了進去。

他並沒有辜負鄭公對他的期望,他不曾死在女人手中,更不曾沉溺在兒女情長的溫柔鄉,他與謝家女,乃至與謝家女生下的李斯年,全是在他計劃之中的。

他像個沒有七情六欲的機器,他心中隻有他的大業。

先廢後謝元與先帝對梁王之後的他嚴防死打,讓他哪怕有鄭公相助,也難成大事,所以他舍棄了鄭公,找到了謝家女。

他找到謝家女並非借助謝家的權勢,恢複自己的身份,謝元已經是皇後,膝下有皇子,不能將自己兒子的皇位拱手讓與旁人。

他的目的是與謝家女生下李斯年。

謝家與天子忌憚他,那好,他便借助長公主,儘屠謝家滿門,替自己掃平所有障礙。

謝家謀害鎮遠侯的事情做得那般隱秘,若沒有寧王從中作梗,隻怕長公主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鎮遠侯之死另有他因,甚至於謝家害鎮遠侯之事,也少不了寧王的手筆。

謝家滿門被滅,寧王隻保下了李斯年,並放出十年後謝家依舊主天下的預言。

十年後,宮變發生了一輪又一輪,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寧王預想的方向推進,其中還包括李斯年為了她爭奪皇位。

這才是寧王真正的打算,他受困時代不曾做過的事情,要李斯年替他去完成。

無論李斯年願意與否,都必須按照他設計的路線走下去——寧王的算計中,也包括李斯年遇到她,愛上她。

這便是李斯年曾經向她提起過的,寧王與他母親的相遇,自始至終,都是一場算計。

這也是李斯年恨寧王入骨的原因。

他的出生,他的存在,他所有要走的路,都是寧王設計好的,他不是他自己,他是寧王手中的提線木偶,寧王掌控了他的一生,也掌控了他的感情。

程彥垂眸,寒意自腳底漫起,浸染至五臟六腑。

程彥抬眉,對李斯年道:“我陪你一起去。”

哪怕她與李斯年的相遇是寧王的一場算計,但她與李斯年的感情,卻是真實存在的。

寧王是李斯年心頭的一根刺,縱然一朝拔除,也會染得李斯年心口鮮血淋漓。

她無法替李斯年疼,替李斯年難受,但這種事情,她願意與李斯年一起承擔,陪李斯年熬過最戳心的時光。

李斯年眸光輕轉,看了看程彥,道:“好。”

他的小翁主總是會將他的心弄得很軟很軟,而後又在他心口旁邊豎起圍牆。

他的小翁主是他的軟肋,更是他的盔甲。

李斯年回竹屋挑弄了熏香,便帶著程彥,一起去找淩虛子。

淩虛子平日裡住在三清殿中的通明殿,到了閉關的時候,便去升仙台閉關。

升仙台是三清殿中最高的一座樓台,周圍以玄門八卦做機關,這些機關,隻有李斯年與淩虛子知道如何破解,外人從來到不了升仙台的周圍。

而給淩虛子送飯的道童,隻是將飯菜放在機關處,機關會將飯菜送至淩虛子的身邊,無需道童們前來。

走過機關,到了升仙台下,李斯年便棄了輪椅,牽著程彥的手,走在升仙台的台階上。

升仙台的台階是漢白玉的,順著台階瞧去,這些銀白漢白玉,似乎能接到九天一般。

這麼高的升仙台,成人爬著都很費力。

程彥看了看台階,再看看李斯年身下的輪椅,很難想象,幼時的李斯年是如何爬上升仙台的。

像是看出了程彥的想法一般,李斯年笑了笑,道:“隻是爬個台階,沒甚大不了的。”

這些台階與他所受的折磨相比,委實不值一提。

李斯年抬眉,看著高聳入雲的升仙台,聲音平緩,說起了他母親與寧王的事情。

程彥將李斯年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李斯年道:“我的母親,本是謝家最小的女兒,也是最受寵的女兒,天真單純,毫無心機,被養得一點也不像精於算計的世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