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1 / 2)

第九十六章

李夜城這般想著, 將親衛們全部留下來保護許裳,自己一個人回營地去與京城來的官員商議新兵與軍糧之事。

許裳目送李夜城遠去。

李夜城縱馬而行的背影消失在山間,問棋忍不住笑道:“靖遠侯本是個疏狂男兒, 竟也有這般婆婆媽媽的時候。”

李夜城如今的親衛, 是由孫威帶隊的。

孫威本是個熱血漢子, 他生平最大的願望, 是做個如鎮遠侯那般的英武男兒, 將北狄殺得望風而逃,鎮守邊疆, 封妻蔽子, 方不失男兒本色。

可偏偏造化弄人, 他做了劫富濟貧的馬賊, 大夏民風尚武,當兵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換句話來講, 你想為大夏出生入死,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資格——無論是鎮守皇城的宿衛南軍, 還是抵禦外敵的北軍,都要從良家子弟中選。

祖上是經商行醫甚至做木匠的, 都沒有參軍的資格,更何況他是馬賊出身了。

而當年威震邊疆的鎮遠侯, 更是成為了過去,縱然他是良家子出身,也無法追隨鎮遠侯馳騁沙場。

可天公還是眷顧他的, 他毀去了程彥在荒山上種的番薯,反而因禍得福,被程彥派去給李夜城做親衛,保護李夜城的安全。

李夜城是鎮遠侯的遺腹子,身上流著一半的胡人的血,若是在以前,他單聽這一半胡人血液,莫說讓他去保護李夜城了,他不提刀殺了李夜城,那已經是看在程彥的麵子了。

——他是馬賊,乾的是刀頭舔血的生意,常年流浪逃竄在關外,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胡人的殘忍與好殺了。

夏人與胡人百年血仇,他縱然身死,也不會讓自己聽命於一個胡人之後。

但李夜城的存在,顛覆了他對胡人的所有認知。

李夜城比他更憎惡好殺的胡人,他身上雖然流著胡人的血,內心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夏人,他雖然靠著長公主的關係進入了軍營,卻是從最底層的斥候做起的。

從一個被派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到伍長、什長、百夫長,甚至先鋒將,他大破北狄,終於成了現在與他父親一般威赫北狄的靖遠侯。

孫威當年有多敬仰鎮遠侯,現在便有多崇拜李夜城。

鎮遠侯當年遭奸人所害,與數十萬將士一起埋身邊關,消息傳出,天下悲慟。

而今孫威做了李夜城的親衛,其重要的原因便是避免現在的李夜城與當年的鎮遠侯一般。

李夜城的安危,在孫威看來,比皇城裡那個仁弱的天子還要重要些。

李夜城的身家性命如此,名聲更是如此。

他不允許旁人損傷李夜城的身體,更聽不得旁人說李夜城的一句不是。

問棋的話落在孫威耳朵裡,孫威隻覺得刺耳無比,可問棋到底是許裳的貼身侍女,又是個女子,他一個男人,總不能找問棋一個女子打上一架。

不能打架,孫威更覺得憋屈,甕聲甕氣道:“侯爺這是關心許姑娘。”

“若是換了旁人在此打獵,那人是生是死,我家侯爺才不會多瞧一眼,更不會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等保護那人。”

問棋知道李夜城是好意,更知道李夜城在孫威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從來聽不得旁人說李夜城的壞話,如此說話,並不是有意嗆她,隻是護著李夜城罷了。

問棋沒將孫威的話往心裡去,笑著道:“知道你家侯爺關心我家姑娘。”

“但你家侯爺也太仔細了些,我家姑娘豈是一般人?些許野獸,還不值得我家姑娘放在眼裡。”

許裳聽問棋說話越發肆無忌憚,秀眉微蹙,喚了一聲:“問棋,不得無禮。”

問棋聽此,向孫威扮了個鬼臉,道:“不跟你說了,我要陪姑娘去給翁主獵雪狐皮子了。”

孫威輕哼一聲。

小女孩家家的,現在張狂,是因為沒有遇到老虎熊瞎子之類的大野獸,等遇到了那些猛獸,有她哭的時候。

孫威這般想著,放慢了戰馬的速度。

沒必要時刻跟在問棋身後,這樣不遠不近地跟著,能看到問棋與許裳的身影便好。

等問棋遇到了猛獸,看她怎麼哭著求他救他。

許裳素來心細如發,發覺孫威略微與她們拉開了距離,回頭瞧了一眼身後的孫威,再看問棋,仍是剛才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絲毫沒有察覺身後的異樣。

許裳不由得歎了一聲,向問棋道:“夜城本是好意,孫威更是好心,偏是你,不僅不領情,還這般說他們,當真被我寵壞了,越發沒規矩。”

問棋自幼與許裳一同長大,與許裳的關係最為親密,說話也肆無忌憚,一朝聽許裳這般講她,忍不住笑道“哎呀我的姑娘,我隻說了那麼兩句話,你便說出這番道理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做了什麼錯事呢!”

“我的姑娘,我知道錯了,我以後萬萬不敢了。”

問棋笑著道:“等咱們獵了雪狐皮子,我便向靖遠侯與孫威好好賠不是,姑娘說可好?”

問棋雖然性格大大咧咧,但不是不知分寸之人,又這般向許裳承諾,許裳便不再多說,隻是瞧著前方的灌木叢,尋找著雪狐的蹤跡。

仲春二月的天氣,山上仍有積雪覆蓋,雪狐行動敏捷,又通體潔白,若它躲入雪中,便極難發現它的蹤影。

在雪地裡尋找雪狐,最是考驗人的眼力。

時間一寸一寸溜走,金烏不知何時披上了紅裳,血一般的殘陽照在雪地上,將雪色染上淺淺的紅。

縱馬尋了太久,問棋由原來的興致勃勃,變得有些灰心喪氣,有心想勸自家姑娘放棄尋找雪狐,可一瞧許裳麵上的認真之色,隻得收了心中想法,繼續陪許裳找下去。

許裳看了許久的白花花的雪地,隻覺得眼睛有些酸澀,抬手揉了揉眼,忽而發覺自己右前方的位置有一條光影閃過。

問棋喊道:“姑娘,是雪狐!”

說話間,問棋已經揚鞭狂奔追了上去。

問棋的馬是天山牧場產的良駒,度山川河水如履平地,她又不停催促身下戰馬,戰馬跑得飛快,等許裳揉眼抬起頭時,剛剛還離她不遠的問棋,此時隻剩下一個背影了。

許裳秀眉微蹙,喚了一聲:“問棋,等等我。”

問棋雖然聽到了許裳的話,可她滿心都是雪地上瘋狂逃竄的雪狐影子,並未停下等許裳,隻是道:“姑娘彆著急,我先追上雪狐。”

問棋的身影越來越遠,許裳當下再不猶豫,縱馬追上快速消失在雪地上的影子。

雪地之上,有著灌木叢與嶙峋的怪石,天色將晚,許裳有些看不清遠處問棋的身影,而身後原本跟著的她的侍女親衛們,也因她剛才的狂奔被她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最後一抹殘陽消失在天際,皎皎月色尚未升起,天地之間隻剩下黑白兩色,四周靜謐無聲,許裳握了握馬韁,警惕地環視著周圍景致。

她初來鈞山拜見長公主的時候,長公主說自己為了鍛煉新兵,特意在山上放了些猛獸,正是因為如此,才讓李夜城陪她過來。

李夜城陪她過來自然是安全的。

可李夜城因軍政纏身,回了營地,把親衛留給了她,她又與親衛侍女們失散,若是遇到了那些猛獸,怕是要凶多吉少。

想到此處,許裳行動越發小心。

周圍靜悄悄的,隻有馬蹄陷在雪裡的沙沙聲。

然而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野獸的怒吼,許裳連忙轉身,小山似的野獸發足狂奔,隻衝她而來。

許裳心下一驚,忙撚弓搭箭去射野獸。

但身下的戰馬卻在這時受了驚嚇,根本不受她的控製,長嘯一聲,便帶著她狂奔起來,她手中的弓箭因戰馬的劇烈顛簸脫了手,她自己也戰馬甩了下來。

許裳在雪地上滾了幾滾,沒有護甲保護的衣服被堅硬的岩石劃破,血色漫了出來。

猛獸聞到血腥味,越發狂躁,聞著味道向許裳奔來。

猛獸的怒吼聲響徹山穀,吼醒了因劇痛陷入半昏迷狀態的許裳,許裳蹙眉睜開眼,隻看到小山似的猛獸越來越近。

慌亂之中,她連忙拔出腰間佩劍,黑影卻已經壓了下來。

濃重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與許裳失去聯係的問棋孫威等人,聽到野獸的吼叫,紛紛舉著火把,一邊喊著許裳的名字,一邊向野獸嘶吼的地方趕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孫威問棋陸續趕到,迎接他們的,並不是許裳與野獸搏鬥的身影,而是雪地上一灘刺目的殷紅的血跡。

血跡的另一旁,野獸被長劍刺中了眼睛,躺在雪地上兀自掙紮叫嚷著。

野獸的爪子上,還殘留著許裳染血的衣裳。

“姑娘?!”

問棋的眼淚一下子便落了下來,拔劍便要去刺地上的黑熊,想看黑熊圓鼓鼓的肚子中究竟有沒有許裳的身影。

孫威見此也跟著急了起來。

許裳被黑熊吞吃的事情很快傳到皇城。

程彥聽到這個消息,再顧不得與李斯年享受二人世界,忙不迭從寧王府策馬狂奔,一路去往鈞山的營地。

李斯年要偽裝成殘廢,起不了馬,做了馬車,緊趕慢趕,還是被程彥遠遠甩開。

許裳命喪黑熊之口已經過了一日,黑熊本就被許裳的佩劍刺中,又被暴怒中的問棋開膛破肚,然而肚子裡,卻沒有許裳的屍骨,不知是早已被黑熊消化,還是黑熊將許裳咬得太碎,以至於連一塊完整的骨頭都尋不到。

程彥抵達鈞山營地後,看到許裳殘留的衣甲,眼淚便再也止不住,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

“裳姐姐雖然擅長騎射,可性子嫻雅,怎會來鈞山狩獵?”

程彥哽咽著問道。

問棋哭到聲音沙啞,斷斷續續道:“姑娘說,翁主烏發雪膚,若有披上雪狐皮子製成的大氅,必然分外好看。”

“翁主又想要一張雪狐皮子,我家姑娘這才來了鈞山,想著給翁主獵來雪狐皮子,送給翁主做大氅。”

程彥一怔,呼吸瞬間便亂了起來——許裳是為她的一句玩笑話才喪命熊口的。

程彥內疚到無以複加,抱著許裳殘留的衣甲,哭到不能自己。

長公主眼睛微紅,將臉偏向一旁,不忍再看。

李夜城雙目赤紅,手握成拳,狠狠砸向早被問棋分屍的黑熊的屍體上。

李夜城的力氣極大,鮮血濺了滿地。

孫威跪在李夜城身邊,一邊罵自己,一邊抽自己的耳光。

崔元銳麵露不忍之色,低聲勸眾人節哀。

李斯年趕到之時,入目的,便是紀律一向嚴明的軍營裡的一片狼藉。

李斯年轉動輪椅,看了一眼崔元銳。

大夏的三公九卿,皆出自於光祿勳麾下的郎官,這便是郎官入仕,前途不可限量。

而今關外北狄調兵頻繁,朝中不日便會再度對北狄用兵,崔元銳擔著光祿勳的位置,每到長公主即將出征的時候,他便會來軍營,與長公主對接隨長公主出征的郎官名額。

郎官入仕雖是前途不可限量,可在邊關曆練更是不可缺少的,崔元銳今日過來,當是與長公主商談郎官隨軍的名額。

崔元銳看到李斯年看他,便走了過去,低聲向李斯年說明許裳死亡的原因。

李斯年聽了,眸光微閃,來到程彥身邊,溫聲哄了她幾句,卻將程彥惹得哭得更厲害了。

“裳姐姐是為我死的。”

程彥翻來覆去說著這句話,李斯年眉頭微動,瞧了一眼一旁的李夜城,再瞧瞧被李夜城幾拳下來砸得血肉模糊的黑熊,心中突然有了旁的想法。

李斯年從袖中取出錦帕,將痛哭中的程彥攬在懷裡,捧起程彥滿是淚水的臉,小心翼翼給她擦拭著眼淚。

程彥在李斯年懷中不住顫抖著。

李斯年輕輕拍著程彥的背,目光落在被李夜城快砸成一團肉醬的黑熊屍體上。

“或許,許姑娘並沒有葬身熊腹。”

懷中程彥的身體猛然一顫,一直在砸熊的屍體泄憤的李斯年動作一滯,抬頭看向輪椅之上風輕雲淡的李斯年。

李夜城碧色的瞳孔幽深,問道:“殿下此話何意?”

“阿裳沒有死?”

程彥緊緊抓著李斯年的領口,像是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淚問道:“你什麼意思?”

李斯年輕拍著程彥,示意她不要太難過,溫聲問一旁的問棋:“你們聽到黑熊怒吼到趕到黑熊身旁時,一共花費了多長時間?”

問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我不記得了。”

李夜城冷眼看向另一邊的孫威。

孫威抬起被自己抽成豬頭的臉,連忙道:“我知道!”

“絕對不超過三刻鐘!”

孫威一邊回想,一邊道:“本來我可以更快一點的,但是天太黑了,山路又頗為難行,我隻能借著火把的光去看路,所以才耽誤了這麼久。”

“三刻鐘?”

李斯年眉頭微動,道:“這便是了。”

“正常來講,這個季節的黑熊仍處於冬眠之中,貿然被吵醒,脾氣難免暴躁,所以才會襲擊了許姑娘。”

說到這,李斯年聲音微頓,安撫似的握著程彥的手。

程彥在他的寬慰下,慢慢止住了眼淚,抬眸看著李斯年,眼底滿是期盼之色。

李夜城看到這一幕,微微彆開眼,隻看著自己手下的黑熊屍體。

李斯年的溫潤的聲音再度響起:“可黑熊再怎麼饑餓難耐,也不至於在三刻鐘的時間裡將許姑娘完全消化。”

“更何況,許姑娘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女兒,她手中有刀劍,不至於一個照麵,便被黑熊生吞活剝。”

李斯年的目光落在許裳染血的佩劍上,道:“刺在黑熊眼睛上的佩劍,便是最好的證明。”

長公主長眉微挑,道:“你的意思是,許裳刺傷黑熊之後便跑掉了?”

李斯年頷首,道:“不錯。”

李夜城立刻道:“我現在便帶人去找。”

“我也去!”

程彥從李斯年懷中起身,隨手用李斯年的帕子擦去臉上淚水,再將帕子丟在李斯年懷中,便要與親衛們一同去找許裳。

長公主長眉微蹙,道:“山上我放的有猛獸,阿裳功夫比你強,尚且遭遇了意外,你憑著那些皮毛騎射功夫,還想學阿裳上山?”

“老老實實在這等著,彆給我和夜城添亂!”

長公主聲音頗為嚴厲,程彥也知道自己的騎射遠不如許裳,不情不願地扯著自己的衣袖。

長公主回屋換了精甲,出來之後,點了幾隊人,讓人全部換上精甲,自己親自帶隊,上山去尋找許裳。

程彥微微一怔,看著長公主一騎絕塵的身影,有些意外——自她來到鈞山軍營,母親莫說掉一滴眼淚了,甚至麵色也是一貫的冷峻,她以為母親久經沙場,早就看淡了生死,所以才對許裳的遭遇見怪不怪。

而今看來,倒是她錯了。

李斯年握了握程彥的手,溫聲道:“許姑娘是世家奇女子,素得長公主欣賞,她今日遭遇如此劫難,長公主心中隻怕比你還要著急。”

“隻是她為三軍主帥,需做到泰山崩於麵而色不改,心中再怎麼難受,也隻能繃著。”

“她若亂了,下麵的軍心便散了。”

程彥抿了抿唇,抬頭看著長公主越來越遠的身影。

仔細想來,她的確沒有見過母親驚慌失措的模樣。

母親永遠都是這個樣子,淩厲威嚴,胸有成竹。

“是我誤會母親了。”

程彥揉了揉眼,心中越發愧疚。

無論是母親,還是她的裳姐姐,她們都比自己堅強得多。

她不能再繼續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