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下雖然還不是林老爺的親人……”沈一拂笑說:“但很快,就會是了。”
這話一落,不止是榮良,在座所有人都露出惑色——包括林瑜浦。
沈一拂起身為林瑜浦斟酒,舉起自己的酒杯,恭恭敬敬道:“林老先生,不瞞您說,我同您的孫女兒已談過一段時日的戀愛……是自由戀愛,兩日前我向她正式求過婚,她也同意了。求娶之事不可輕率,我原本就是要去蘇州登門拜訪,哪料如此巧,您也來了北京,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便請諸位大人們做個見證……在此,我先敬林老爺一杯。”
滿堂皆驚。
林瑜浦原本垂墜的眼皮都不覺睜大,“不知沈二少爺,你是和我哪個孫女……”
“貴府五小姐。”沈一拂答道。
饒是如林瑜浦這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人,此時也不覺流露出震驚的神色。
在林瑜浦的印象中,沈一拂雖與伯昀同齡,卻是個處事穩重、極具謀斷的青年人,此前雖無過甚接觸,也知他一路護送伯昀之事,對其人品自無懷疑。
若他隻圖解救困境,也不至於拿自己的終身大事說笑,再看沈邦神情,顯然是事先知情。
莫非真有其事?
可沈一拂不是滬澄的校長麼?小丫頭進滬澄尚未滿一個學期,怎麼就和他起戀愛來了呢?一個成熟穩重,一個乳臭未乾,兩人年齡有差個十來歲吧,這也未免太過荒唐了吧?
林瑜浦是守舊之人,要這是在私底下的場合,自然想也不想拒絕了,先把五丫頭叫來了解情況再談後話。但現在這樣的情形……這沈家二公子顯然是在救他,他要說不同意,怕又要遂了榮良的意。可要是就這麼應了,萬一這姓沈的隻是一廂情願,豈非是為了保全自己賣了寶貝孫女兒?
老人家一時犯了難。
沈一拂何嘗不知這絕非適宜談婚論嫁的場合。
即便他句句肺腑,但在這種情形下,難免有仗勢挾持之意。
但要想堅定父親的立場,將林瑜浦平平安安的帶出東交民巷,沒有比這更快、更穩妥的法子了。
這時,沈邦笑道:“一拂,你瞧你,又魯莽了吧。林家小姐年紀尚輕,你同人家戀愛也不事先向家裡說,林老爺有礙難之處,亦是正常。不如這樣,你這就先敬這一杯酒,等過一兩日再請林老爺到我們府上,關於這婚事的細節,兩家再好好坐下相談,今日我們就不喧賓奪主了。”
沈一拂稱是,也不等林瑜浦應聲,一口氣將杯中紅酒一飲而儘。
場內一時安靜下來,眾人今夜赴宴,都是奔著宰魚而來,沈邦這一係列操作下來,不是明晃晃的要搶人麼?可若沈家二公子真要和林家聯姻,那他們也著實不能不賣這個麵子。
眾人麵麵相覷,不由自主轉向榮良,隻等他表態。
榮良的麵色比他們好不到哪裡去。
在座個個都是老奸巨猾的翹楚,他要是執意為難林瑜浦,等同於和沈邦作對,真惹上了北洋軍,對這些苟延殘喘的前朝遺老又有什麼好處?
舉棋不定間,忽有人敲門而入,榮良的隨從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榮良神色變了幾變,忽然笑道:“這可巧了,林老爺,我剛聽說貴府五小姐也在北京飯店裡。”
林瑜浦眼角一顫,心道:怎麼會?
“沈二公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都將人孫女兒帶到這兒來了,怎麼就自己來參席了?咱們這兒難不成還缺一雙碗筷?既是喜事一樁,不如這就請林五小姐過來,也好讓我們大家開開眼,能令沈公子如此情根深種的女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姑娘……”
眾人紛紛附和著。
沈一拂心裡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榮良是如何知曉雲知人在此處?即使慶鬆帶雲知出來吃飯,也沒有認識她的道理才對。
隻怕是有人刻意告之。
會是誰?
想到一個人,他眸色一凜,立即起身,“諸位,是我考慮不周,容後解釋。”
話畢,大步流星出門,榮良見狀,指尖一比,也派人跟上前去。
沈一拂等不及電梯,一路飛奔上樓,打算搶先一步抵達套房。
不料才到走廊口,就見到儘頭那間套房門前圍著不少人,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開人群,見有白人服務生試圖開鎖。
“Stop it!”
沈一拂出言製止,另外一個服務生經理上前來解釋道:“這位先生,剛剛我們聽到屋內傳來女人的尖叫聲,立馬就趕來詢問,但敲過門後又沒聽到動靜了,為防萬一,我們才拿來備用鑰匙……”
沈一拂一把奪過白人服務生手中的鑰匙,“我來,請你們先往後退。”
他先敲了幾下門,不見反應,方才插入鑰匙,卻不料像是鎖眼卡住了什麼,伸不到底,門是真打不開。
按常理論,他當馬上強行破門而入。但理智告訴他,眼下所發生都一切都太過於反常,簡直像是有人布了一個局,正等著他來跳一樣……
今日他之所以把雲知帶來,就是為了防著沈一隅再生是非,不敢與她分散開。在此以前,各種可能發生的意外他也都預想過了,也早事先同慶鬆有過商量、做過防護,按理說有慶鬆在,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事……
可若當真無事,屋內又怎會毫無回應?
大抵是關心則亂。他這幾日在北京經曆了太多不可控的意外,念頭一轉,想到慶鬆畢竟也隻是個文質彬彬的醫生,要是被一些不軌之徒行非常手段……
沈一拂這會兒心臟愈跳愈快,隱隱有些鈍痛,他單手撐了一下牆,迫自己冷靜。
才耽誤的這一會兒功夫,不僅是榮良的隨從,就連林瑜浦、福叔以及兩個宴席間的遺老都跟了來,林瑜浦詢問過服務生後,著急問:“真是雲知在裡頭麼?”
沈一拂沉默著未動,額間微微滲出汗。
他在猶豫。
林瑜浦看他反應,一捶拐杖,“那還愣著做什麼?破門呐!”
她的安危牽動著他所有的情緒,若真出了什麼事……
顧不得了!
他使力撞了兩下門後,確定沒聽到裡頭有任何動靜,顧不上太多,一腳踹開房門。
外屋的餐桌上擺著許多法式菜肴,沙發上沒人。
他眸色一凜,踱入內臥,但見淩亂的床上有一個男子聽到動靜,掀開被褥,□□著上身,半眯著眼看來。
沈一拂愣愕了一瞬。
身後有個趕來看熱鬨的遺老“咦”了一聲,“這不是林小姐的房間麼?怎麼、怎麼還有個男人?”
“哪位林小姐啊?”
床上的男人先將耳塞取下,隨手拿起浴袍,披在身上,大喇喇下了床,饒有興味地看著湧進來的一乾人等,對著那服務生經理說:“嗬,經理,你們飯店還挺花樣百出的啊,打擾客人休息不說,還叫來這麼多人瞻仰爺的睡容,怎麼,是嫌新開業不夠熱鬨?”
說話的不是彆人,正是祝枝蘭。
沈一拂不知祝枝蘭怎麼會住到這裡,但一霎間已然猜到大概,懸在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服務生連連躬身致歉,解釋說是這一群大人擔心屋裡住客情況雲雲。
祝枝蘭一邊聽著一邊拉開窗簾,裝作這才看清來者的樣子,“喲!這不是尊貴的沈家二少爺麼?”
不等沈一拂開口,他又指向後頭幾人,笑吟吟道:“嘖,商大人,金大人,溫大人……你們怎麼都在這兒?今兒個是吹了什麼風,這麼多‘大人物’齊聚一堂,該不會是知道我來北京,商量好了來嚇唬我吧?”
祝枝蘭落魄過,這些年也不混京圈,這些老東西也不至於忌憚這麼個小輩。
但他畢竟是承襲了禮親王爵位的繼承者,再加上後來憑一己之力在漕幫打出了名頭,誰都知道這位小七爺是個不好惹的“刺頭”,這一闖,幾位遺老頓時有些掛不住臉。
那姓商的大人先笑道:“是沈二公子說他的未婚妻住在這裡,又聽說裡頭有些異動,一時情急,就……哎呀,早知是小七爺住在這裡,我們又怎麼會撞進來呢?”
祝枝蘭在聽到“未婚妻”三個字的時候,背在身後的拳頭攥了攥,發出“哢噠”一響。
他冷冷睨了沈一拂一眼,又飛快彆過頭,不動聲色道:“奇了怪了,我中午就住進來了,沒看到有什麼小姐姑娘的,沈公子不會是記錯了吧?”
沈一拂平平道:“方才榮良大人說好像有人看到林家的小姐在此,我也心覺詫異,跟來時,這位飯店經理說門壞了,擔心裡邊的客人,我才幫忙破的門。”
林瑜浦在福叔攙扶下往前走了兩步:“抱歉,是我們搞錯了。”
祝枝蘭看是林瑜浦,囂張的氣焰瞬間減了下來,“哎哎呀,原來是林老爺子,嗐,早說嘛,既是誤會一場,沒事沒事了……”
說著,同服務生經理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下去了。
“不過,剛剛沈少爺還提到榮良大人,你們這是什麼聚會?怎麼也不叫我參加?喔,也對,我如今是家道中落了,你們看不上眼了唄……”
溫大人忙說:“小七爺這是哪的話?我們要是知道你也來北京,又怎麼會不叫你呢?”
祝枝蘭攏了攏一頭亂發,“那敢情好,反正我晚餐也還沒吃,難得喜逢故人,不介意加我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