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璜已經離開墳墓五天了。
丹粟神思不屬地飄著。他身上的煙氣散得極廣也極淡,幾乎看不出本身的黑色,隻薄薄一層淺灰色彌漫在林間,又順著縫隙水一樣流淌到每一個角落。沒了丹粟看管著,黑煙便四處勾勾搭搭,纏著這邊做巢的鳥兒戲弄一番,又揪一把山洞裡蹣跚學步幼崽的尾巴,眼睛還沒睜開的小家夥嗚咽叫了兩聲,驚醒了邊上打瞌睡的成獸。
“吼——!”
成獸威脅地撲上去拍散了卷成一團的霧氣。這隻異獸長得像是隻富態的橘貓,厚厚的爪墊圓潤的身軀,顏色稍深的花紋從額頭排到尾巴尖,脖頸處的鬃毛尤其厚實濃密,又像是隻縮小版的獅子。
幼崽低低地哼唧,拱在成獸肚腹下找奶喝。它身上還沒長出橘色的被毛,淺淺的奶金色胎毛蒲公英樣地鬆鬆炸開,看著都知道手感極好。
這種不知道從哪裡捉來的,叫做“類”的異獸以前也是巫璜的心頭好,毛絨絨圓滾滾胖了也隻讓人覺得憨態可掬,體型不大體溫稍高暖烘烘的揣在懷裡是個不錯的暖寶寶,有時候也會塞在被子裡當暖爐用。
直到某天巫璜養的那隻類不聲不響半夜在床上生了窩幼崽,很是把他嚇了一跳。
——拉開腿一看,圓滾滾的類確確實實有著兩個飽滿滾圓的球球,怎麼看都是個資本傲人的男孩子才對。
後來他才搞明白,類這種異獸自為牡牝,也就是所謂的陰陽一體,雌雄同身,自己就能讓自己受孕,那兩個球球再大再圓也沒什麼用處。
同樣也是因此,這種大圓臉肥嘟嘟自帶萌度buff還隨便擼的毛絨絨,最後還是從巫璜懷裡的毛絨獨寵變成了和後花園裡無數毛絨絨滑溜溜和萌啾啾一道放養。
要是再來一次半夜產崽巫璜可受不了。
煙氣翻卷著逗弄了一會類,才散開又去了其他地方作妖。丹粟放空了思緒任由著黑煙亂飄,煙氣籠罩範圍內的一切都在他的感知之中,又似乎一切都距離他很遠,像是隔著另一個世界。
巫璜還未醒來的時候,丹粟更多時間其實都是以這種形態遊蕩在墳墓之中的,如同一團無知無覺的霧氣,一抹沉默而悄無聲息的影子。
他有時候覺得這樣仿佛在做夢,夢裡的世界遙遠又毫無真實感,朦朧著夢見曾有一日他看見巫璜擺弄著墳墓的微縮模型,裡頭沒給他留下位置,讓他暗自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回憶起來許多東西已經記不分明,隻模糊想起那時候又委屈又不甘,酸楚得要擠出水的心情,和巫璜把他頭發揉搓成一腦袋亂毛時候的麵容。
嘴唇勾著,卻不像是在笑,眼睛微彎,又似乎蘊了三分淺淡的水色,下頜緊繃克製著什麼他所不能觸及到的感情,又分明隻是雲淡風輕地笑著抬手在他腦門彈了一記。
談什麼生啊死啊的。
還是個孩子呢。
……
不是孩子了。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丹粟很多次都想這麼反駁,可要是脫離了“天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被大巫撿回去養大的孤兒”這個身份,他想不出自己跟巫璜宮殿裡其他的侍從又有什麼區彆。
美貌端莊的女官,心思靈巧的婢女仆從,高大英武的兵士,排在裡麵甚至一眼都看不到他。
所以他有時在墳墓裡這麼恍恍惚惚地飄著,心口便不由得生出幾分卑劣的喜悅來。
你看,現在陪著巫璜的,就隻有他一個了。
所以巫璜隻是離開了短短兩天,他都覺得墳墓裡空空蕩蕩宛如荒蕪。
雖然他是樂於巫璜願意離開這裡出去看看的。
墳墓造得再大再好也是個墳墓,好不容易掙脫了囚籠枷鎖的飛鳥,他不希望隻是換了個更大一點的籠子。
飄到了河邊時,因為看到了意外的場景,丹粟稍稍從亂七八糟的思緒裡頭抽離出來。
他在河邊看到了亞曆克斯——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在清醒認識到自己已經回不去星際時代之後亞曆克斯就積極融入墳墓之中。伊凡把自己木屋的所有權分了一半給他。琉璃塔建完之後黑暗精靈們都撤回了地下,隻在月色朦朧的夜晚偶爾出來采摘漿果和草藥。
包括伊凡自己都更習慣地底下那個不見天日的洞穴屋,隻不過因為亞曆克斯孤零零住在地上實在可憐,他出現在地麵上的頻率才高了那麼一點。
而現在,接近正午時分陽光最烈的時候,丹粟在河邊看到了亞曆克斯和一個黑暗精靈站在一起。那個黑暗精靈還不是伊凡,而是某個丹粟不認識的陌生女性精靈。
丹粟不認識,就說明對方在部族裡不是什麼重要角色,沒有輪值到宮殿做過侍女沒有被選去幫忙建造琉璃塔,換言之不夠漂亮不夠聰明也沒有魔法才能,作為女性更不用考慮在戰士方麵的天賦,黑暗精靈的技能點按性彆點得很極端,伊凡那種奇葩幾千年裡就這麼一個。
她披著厚厚的黑色鬥篷,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但不妨礙丹粟看到她的眼睛是血一樣的紅色,頭發金色和銀色混雜,而不是黑暗精靈傳統的銀發金瞳。
丹粟知道這樣相貌的黑暗精靈意味著什麼,黑暗精靈的部族裡有好幾個,但他們幾乎不會離開聚集地,更不要說單獨走到地麵上來——他們屬於黑暗精靈裡類似於殘疾的存在,天賦低微體力也很差,紅色的眼睛證明他們患有所謂光盲的疾病,有一點光就會看不清東西,而地麵上的陽光會灼傷他們脆弱的皮膚。
除此之外這些精靈連外貌都跟傳統的黑暗精靈差了一大截,充分證明了五官不夠出色是絕對撐不起來黑暗精靈那被詛咒過的膚色的。
丹粟悄悄地在樹後聚集起形體,淡淡的黑煙在草叢中蔓延靠近,叫他很是聽了一會英雄救美一見鐘情奮起倒追的狗血愛情故事。
為什麼說是狗血呢?
因為英雄救美的那個英雄是伊凡,女主角一見鐘情的對象也是伊凡,跑來找亞曆克斯不是告白而是情敵對峙。
更因為伊凡就坐在沒幾步遠的樹上看戲,瞧見丹粟還丟了個果子給他,嘴裡咬著根草莖儼然與己無關的樣子。
——說到底本來就跟他沒什麼關係,他不跟太認真的人玩感情遊戲,傷身又傷命,對亞曆克斯的感情止步到想睡為止,女主角他更是隻有過一麵之緣,依稀記得是個見了他就哆哆嗦嗦頭都不敢抬的廢物,前天狩獵更是被他一身血直接嚇暈過去,鬼知道哪來的一見鐘情傾心已久。
一時沒忍住,伊凡嗤笑了一聲,“您說多好玩啊。”他嘲諷地對丹粟說道,閒適地躺靠在樹上姿態如同一隻慵懶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