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譽負手而立,頭上寶冠沁了雪點,明黃九龍袍服上攜著屋外的涼氣。他本是匆匆闖進來,腳步驟停在簾外,見內室跪了許多人,金堆玉繞,香風撲鼻。耳中聽得幾個嬌稚的聲音,道“皇上萬歲。”
趙譽唇邊勾了淡笑,溫聲開口:“都起來吧。蘇夫人在啊。”
林氏忙笑道了聲“是”。
趙譽點點頭:“皇後有客,朕便不擾了。傍晚朕再來,皇後不必送。”
眼見皇帝要走,蘇皇後急喚他:“皇上!”
她左側扶著嶽淩,艱難地下了地,待要走出去追趕皇帝,卻是腳步虛浮不能前行。張嬤嬤才要上前扶住她另一側手臂,林氏已飛快推了福姐兒一把,低聲道:“快扶著娘娘!”
福姐兒跪在地上,本距皇後最近,被林氏一推,就勢撞在皇後腳上。
好在在場皆是有規矩的,沒人驚呼出聲,蘇皇後訝然看了福姐兒一眼,溫柔的眸中陡然厲光微現。卻隻一息,便了無蹤影。皇後依舊是慈愛溫厚的皇後。
一切隻在電光石火間。
皇後手指搭在嶽淩手臂上,虛弱地迎了出來。張嬤嬤在後扶起福姐兒,一垂頭,就撞上一段潔白如玉的手腕,及上頭極是鮮豔奪人的珊瑚釧子。張嬤嬤不免多瞧了福姐兒一眼。入目杏臉桃腮,秀目長眉,精致明豔,張嬤嬤心中明了,收回目光,暗道:怪不得!
那邊趙譽攜了蘇皇後的手,扶她在旁坐下,“你有什麼事,等朕晚上過來再說?”
聲音溫文,透著無儘的耐心和寵溺。
蘇皇後心頭微酸,仰起臉來端詳麵前這張朗俊無雙的臉。
她不是昔日那個容顏絕麗的她,而他,十三載後,仍渾似當年那個英氣勃勃的少年……
蘇皇後垂了垂眸子,唇邊攜了淺笑:“皇上,臣妾身子沒事,您日理萬機,夙夜為國事操勞,後宮的小事,就不要掛在心上了。”
趙譽背對眾人,俯身輕輕將她指尖一根根收進掌心,眉目間溫柔無限,“皇後的鳳體,和國事一般重要。好好歇著,嗯?”
蘇皇後眼眸中浸了熱意,感激又歡喜地笑著:“多謝皇上。皇上待臣妾好,臣妾更要加倍地報答皇上的恩情。”
趙譽深深地望她一眼,從那張虛弱的臉孔看見堅持,看見乞求,看見希冀。
眼睫垂下,他鬆開手,似歎息般低低地道:“好。”
趙譽站起身,黃門在後替他披了九龍緞氅,屋中人齊齊跪低身子,道:“恭送皇上。”
一場機鋒,在蘇皇後的堅持和皇帝的妥協下落幕。
林氏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不免惶惶地朝福姐兒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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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譽幾步跨出坤和宮,他近身大內監黃德飛氣喘籲籲跟在後頭。
“萬歲爺,上輦?”
趙譽擺擺手,道:“走走吧。”一口濁氣堵在胸腔,鬱結難舒。
蘇皇後、蘇瀚海蘇煜炆父子,他們到底當他趙譽是什麼人?
這皇子非蘇家不可出?
皇位要不要拱手送他們一半?
黃德飛甚少見聖上如此氣急敗壞,他向是個有耐心的人,尤其待蘇皇後。
趙譽卻想,當年蘇冷秦林四家的襄左之功,到底還要拿捏他到什麼時候?
雖隔著珠簾,他亦不動聲色。可內室的情境他還是分明瞧見了。
林氏的動作做得隱秘,可那少女表現未免太明顯了。
竟倒在蘇皇後鞋上?
是想故意叫他知道是蘇家強逼她出頭?還是以這種粗鄙法子吸引他的注意?
趙譽長舒一口氣,越發覺得是後者無疑。
當年他與蘇皇後最蜜裡調油的時候,曾暗寫了一首小詩贈與。“……雲堆雪就冰肌骨,一抹紅痕點凝霜。”
他讚過蘇皇後戴了紅瑪瑙珠串的腕子,如今那少女,便也學了那模樣,撲倒之時,袖子翻飛,一截皓腕著紅掛寶,是要東施效顰?
蘇皇後再不濟,也是堂堂正正從正陽門迎進來的正位中宮。她算什麼?
蘇家是覺得,自己堂堂帝王,會中意這樣一款野趣?
黃德飛大氣兒不敢出,屏息在落後半步的位置跟著。抬輦的黃門和一眾親隨侍衛放緩步子在後行走。趙譽渾似不覺,待行至甬道儘頭,立在紅牆透出來的一樹鬆針葉下,他微仰起頭,見有鴉鳥從枝頭掠過。
這冬日再長,終是要作彆而去。眼瞧是新春了。蘇嬪歿去,來年三月又是一輪選秀。人人皆道他富有四海,享儘豔福,隻他自己知道,他所求的,其實從不曾得到。
坤和宮裡,地龍燒的過熱,福姐兒鼻尖都滲出了濕意。
林氏示意她扶著蘇皇後一道出去麵聖那瞬,……越發確定了她心底的猜測。
她能做的,唯有假作不懂。
蘇皇後不好怪責,林氏也羞於再頻頻誇讚於她,一時間,福姐兒陡然輕鬆了不少。
她和婉雲婉妍等坐在外頭吃酥酪,隻留了蘇婉璧和林氏在內伴著皇後。
喁喁低語,在外無從聽清。福姐兒攥著帕子抹了把嘴,一抬頭,卻見一對晶亮亮的眸子正盯著自己看。
十五姑娘蘇婉然手捧酥酪碗,挑眉朝她笑道:“我這碗也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