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荒誕綺夢完全超出了諸葛霄的掌控, 即便是那時候無意翻開看見了晏清都的話本,諸葛霄也從未想過自己與這個人之間, 會發生這樣的關聯。
他素來在智謀上傲視眾生, 覺得世人皆是愚不可及的棋子玩物,可隨手輕易操控擺布,於他本人而言, 卻萬萬無法接受, 自己也成為這樣內心有缺陷, 會被利用操控的愚人。
世間浮名, 他未必在意,可唯獨不能忍受自己的失控。尤其是, 因為晏清都失控。
因為,目前為止的試探裡,諸葛霄還未曾尋到晏清都心中的破綻。
他還未能掌控棋子, 卻反倒被棋子影響, 失去以往的自律清醒,甚至, 生不出什麼抵抗, 這是極其危險的一件事。
諸葛霄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綺夢若有所思的時候, 正好封門那邊出現了焚蓮的身影, 他便有幾分心不在焉, 跟著顧月息一道轉移,離開了清苑縣。
出城的路上,他們的馬車駛過冉家扶棺的隊伍。
諸葛霄略略回神, 唇角緩緩勾起。
……
晏夫人、焚蓮、六扇門、冉家等人相繼離開清苑縣後,這裡恢複了短暫的安寧。
晏無咎抬眸看著遠處萬裡晴空飄著的棉花一樣的雲,淡淡地說:“快要下雨了。”
他不緊不慢穿過長廊,熟門熟路走到晏縣令的書房。
晏縣令神情略略凝重,對他的到來毫無驚訝:“無咎,你聽到了什麼風聲?為何要阿廝送信,叫你舅舅接走你娘?”
晏無咎看了眼他桌案上的印信和烏紗帽,笑容純然無暇,說:“一方州牧的女兒,在彆人的地界上這樣死了,還被爆出這樣的醜聞來,牽扯入此事的人,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從此查無此人,默默致仕。父親……”
晏縣令點頭,並不意外:“為父早已想到了,左右不過這一兩年的光景就要退了。早些晚些都一樣。”
這樣說著,他眼裡到底有些感慨不舍。
晏無咎眉睫半抬,眨了一下眼笑了:“無咎不了解這位冉知州為人如何,不過看他對張俊之事,這人好像氣量並不大。您退了也好,跟著舅舅外公養花下棋,也是極好。”
晏縣令又氣又笑白他一眼:“你這沒良心的小混蛋,儘給你老子惹事。往後你爹我退了,你可記得行事低調些,莫要再惹出一堆事,叫你舅舅外公替你兜攬。”
然而,他卻也知道,此事怪不得晏無咎。
這本是冉家自己德行有虧,反複無常造的孽。晏無咎是遭了池魚之災。
可這禍事不找彆人偏扯到他頭上,便是他自己平日裡太囂張高調,樹大招風所致。
晏縣令在那張眉目分明矜傲淩厲,看上去卻一派乖巧無辜的臉上瞥了眼:“算了算了,收拾收拾東西,等忙完夏日這波事,這致仕的折子也該批下來了。這回去禹城給你外公賀壽,你就彆跟我回來了,跟著你表兄好好學著些。往後做個富家翁也好。”
晏無咎眨著眼應下,出了門,乖巧無辜的神情便一步步消散,廊下陰翳投注華美傲慢的眉目,隻覺得似有若無的狠厲不遜,引而不發。
他自然不會跟晏縣令說,縱使冉家不來找自家的晦氣,以他素來給自己立下的陰險記仇的人設,也不會就這麼算了,白白被人算計一場。
晏縣令的致仕,隻是堅壁清野罷了。
季老爺子的八十五歲壽誕,頗為熱鬨。
季家幾乎代代做著皇商生意,便是偶遇退下來的時候,也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賈。
隻是,和晏家一樣,人丁單薄。
壽誕隻做了三天的流水席,並不特彆鋪張,隻是按照慣例,折了銀錢捐給寺廟道觀做布施,還有便是襄助一些寒士孤寡。
商賈人家,最忌諱被掛上為富不仁的惡名。
得知清苑縣前段時間的風波,還有晏縣令決定提早致仕的消息,季家父子也頗為讚同。
隻是,這樣一來,官場上少了能說得上話消息靈通的自己人,雖然此前的關係網還在,他們這邊行事到底是要更慎重些。不由有些遺憾,晏無咎的脾性不適合混官場。
老爺子的壽誕結束的第三天,晏縣令先一步回了清苑縣。
回去的時候,正值傍晚,夏日火燒雲染了半邊天。
縣衙門口,明火執仗。
晏縣令碰上了上峰派來的使者。
冉知州的度量,並沒有等到晏縣令秋後致仕,而是直接將他下了大牢。
清苑縣的大牢裡,關押了自家的縣太爺。
消息傳到禹城季家的時候,晏無咎都有些驚訝,季家自然是瞞了妹妹和老父親。
季家舅舅季從嘉也六十有一了,眉頭緊皺:“先想法子把你姑父撈出來再說。”
晏無咎端坐,眉峰下壓,眸光沉斂:“我父親是什麼罪名?”
表兄季一默三十而立,性情穩重頗有城府,他鎮定地道來始末:“無咎彆急,現下打聽來的消息說,是上頭查辦貪腐,有人舉報你父親徇私枉法,致一家四口含冤自戕。都是老弱婦孺,孤兒寡母,影響極壞。”
他遞過去文書冊子。
晏無咎看了一眼,就笑了:“這案子我知道,那女人是被那家的男人誘騙拐賣來的,關在家裡做牛做馬,生了幾年才整出個兒子。男人做生意出了意外橫死。他父母使喚慣兒媳了,唯恐她不願守寡跑了,要給她立牌坊。當夜失火,老兩口連同孩子一起葬身火海。唯有那女人幸存。誰知那男人根本沒死,隻是做生意發達了,不願意回來麵對父母糟糠,假稱自己死了。他告那女人蓄意害命,反而暴露出自己略人為妻,按律徒三年。那女人因證據不足釋放,後杳無音信。怎麼,那個無賴好命搭上了什麼貴人嗎?”
他這樣一說,這素日沉穩的表兄都神情驚異:“事情出入這樣大,他們怎能聽信?”
舅舅季從嘉到底經過的事更多,他眉頭緊皺:“指鹿為馬,這種事何時少見了?你經得事還是太少。可是,案情出入這麼大,大理寺不經審核,他就敢直接將你姑父革職查辦,這未免太過不對勁了。冉知州是個手段圓滑,沽名釣譽的,不至於有這樣狠辣的手段。”
這樣就難辦了。
晏無咎起身:“煩請舅舅表哥繼續打聽消息,我親自去一趟清苑縣,見見我爹。”
兩個人立刻露出不讚同的表情。
晏無咎神情從容果決:“另外,找個由頭將外公母親舅母阿湉,送回老家些許日子。冉家的這把火燒得不對,恐怕風是從旁的地方來的,舅舅表兄,也當心些。”
“話雖如此,你回清苑縣能做什麼,說不定那冉家就等著你呢。還是由你護送你外公他們回鄉。這事讓你表兄來。”
晏無咎笑了一下,淡淡地說:“不會。清苑縣是我的地盤。隻有在那裡,我才有機會破局。”
他雖然在三人裡年紀最小,自小在季家裡卻是說一不二的。定了的主意,連老爺子都沒辦法更改。
季家二人實則也沒有什麼辦法,出事的又是晏無咎的父親,他們也沒法讓他置身事外。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
表兄季一默護送老爺子和女眷孩子回鄉,舅舅季從嘉奔走關係打探情況,晏無咎隻身回清苑縣。
……
晏無咎回去的時候,清苑縣已然物是人非。
晏縣令下了大牢,自然有新的縣令暫代清苑縣的事宜。
晏家被查抄了一次,貴重物品少了不少。晏無咎書房陳設空蕩蕩的,書籍倒是完好。一看就是管家命人整理過的。
晏無咎神情不變,聽著管家說起清苑縣目前的風向。
“那馬家的案子,在咱們這也是聞所未聞的大案子,大家都還記得呢。姓馬的潑皮如今誣告老爺,大家都是罵他的。畢竟他編造太過,退一萬步,他家二老和孩子死於火災,那也是他們家的事。他怕宣揚出自己略賣婦女為妻的事,竟然連那陳氏都編造說是一同死在火裡了,說老爺是看他發了財,要貪墨銀錢,放火燒了他家四口。天地良心啊,咱們夫人娘家那樣有錢,哪裡看得上他這點碎銀子?”
晏無咎靜靜地聽著:“我爹呢?”
“都打點好了,老爺素來仁義,監牢裡都是咱們自己人,雖然不敢做些什麼,但等閒是不會叫老爺吃苦的。這您放心。”
“辛苦了。於叔安排一下,今夜我去見見我爹。”
……
晏縣令穿著囚服,神態安詳,除了人有些遲暮之氣,並沒有什麼損傷。
見了晏無咎,他倒是先笑了。
“你這小混蛋,就是不聽話,叫你彆回來了。”
晏無咎看著他,脊背挺直,半蹲半跪下來,微笑認真地說:“爹,你彆怕。等我七天,最多十天。就當是在這裡,體驗一下人生。”
晏縣令沒有被逗笑,臉色反而一白,哆嗦了一下抓著他的手:“你想乾什麼?”
晏無咎和往常一樣,緩緩眨眼,笑容無辜溫軟,纖長稠密的睫毛半遮半掩的眼眸,仿佛琥珀和沉澱的濃茶,瞳色晦暗神秘,他含笑平和地說:“不乾什麼,這案子漏洞百出,總有願意聽聽真相的人不是嗎?”
晏縣令沒那麼好糊弄,晏無咎是什麼樣的脾性,他能不知道。
“這事你彆攙和,讓你舅舅表兄來,你陪著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