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咎對季家父子說的, 清苑縣是他的地盤,並非虛言。
清苑縣山高皇帝遠, 不是什麼出名的地方, 但放在史書上也是個有名的地方。單看城外的廢舊古城牆,就可見一斑。
汜水上通黃河,下連百川。不敢說四通八達, 倒也算個兵家必爭之地。
這裡沒什麼高官, 每年來避暑遊玩的貴族子弟卻不少, 又是衝著什麼來的?
晏無咎身為一個縣令之子, 在那群紈絝衙內之中,能一直囂張跋扈, 要說隻是靠著晏縣令為此地父母官,那未免太牽強了。
畢竟,晏縣令為官這麼多年, 此前任職的地方也有三五處, 最後才兜兜轉轉,又回到這清苑縣, 做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七品知縣。
不提彆人, 隻說柳珣, 他是洛陽高門子弟, 簪纓世家所出, 強龍壓一條地頭上的小蛇,按理也沒那麼難。何以這麼多年了,如今晏縣令落難失勢, 他也隻是稍稍撩撥試探一下晏無咎的底線有沒有鬆動,被強灌了一杯酒,就倉促收了手?
晏無咎好歹兩世為人,能一直囂張跋扈我行我素,自然是因為他有這個本事叫人馴服,而不是真的天真無邪,靠著父親外公蔭庇,不知天高地厚。
一群小孩子一起玩,總有一個最能叫人信服的孩子王,叫其他人都乖乖聽話,搶著跟著他玩,從來不是靠著什麼天生氣場比人強。更何況,晏無咎神經病一樣拉仇恨的狗脾氣,根本就沒有什麼親和力可言。
對著一群小孩子,可以靠著彆人沒有的糖果糕點玩具籠絡。再大一點,可以靠著帶他們玩新鮮有趣刺激的遊戲。
對於唯一製定規則的人,久而久之,其他人自然會下意識先聽取那個人的意思。
少年變作青年,要的東西就更多了。再權勢滔天的權貴子弟,也不會覺得手上寬鬆。
季家是做皇商的,門路渠道有的是,晏無咎心情好的時候,便可有可無帶著一兩個人入股玩一把。
有人賺了寶貝,拿出來跟其他人炫耀,自然有彆的人眼熱不服,也想要晏無咎帶著他們一道。
說白了,無論什麼時候,做買賣的人家從來都是需要人脈越多越好。有些人是捧著錢財求上門,那些自持身份的貴人便是再拮據,都未必肯低頭搭理。
到了晏無咎這裡,卻是他們自己主動求著他帶著一道玩。
未必是真缺了那點富貴,而是明明一群人一起玩,晏無咎肯另眼相看某個人,卻沒有帶著你玩,麵子和心裡都不會過得去。
不患寡而患不均。嫉妒和獨占欲這種事,便是小孩子交朋友也是會有的。
久而久之,就是柳珣說的了,大家是一條船上的人。
單個來看,晏無咎這個掌舵的人未必多有權勢,可有人若是敢站出來挑戰掌舵人的權威,不用晏無咎說什麼,其他人自己就會跳出來解決。
除非,再來一個人,有本事讓其他所有人都信服,從晏無咎手中搶到這條船的話語權。
柳珣是這群人裡,身份最高的一個,但卻不是最能威脅到晏無咎威信的人,恰恰相反,因為他太顯眼太強大,離晏無咎最近,反而是人群裡最看不順眼想要踢出去的那一個。
晏無咎那句話是真的,他從不求人。從上一輩子小時候起,他就沒有對誰低過頭。這項技能他不會。那就隻好,讓彆人求他了。
原本以為,這條船就夠他無所事事躺生躺死一輩子風平浪靜了,沒想到這不是什麼市井種田流劇本,是江湖朝堂。
奪嫡啊,這種事真是龍卷風掃到了,等閒都不知道自己因何翻得船。
既然已經被打擾了,晏無咎就隻想做製定規則的那個人。
他招招手,示意柳珣過來。
微微偏著頭,目光垂斂放空,他淡淡地說:“老皇帝的那個寵妃,娘家姓什麼來著,聽說有個十幾歲的侄兒,跟你是同道中人。你認識?”
柳珣臉色微變,皺眉正色道:“雲妃娘娘?她母家姓崔,一家子泥腿子出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飛揚跋扈,狂妄至極。也就那叫崔瑾的侄兒,入得弘文館裡漲了點見識,還懂些眉高眼低。怎麼,你打聽他做什麼?”
“崔、瑾。”晏無咎一字一頓念了一遍那個名字,眨眼笑了一下,“就是他了。”
柳珣懊惱,又拿他無法:“崔家就兩種人,一種小人得誌的蠢貨,一種是趁著得道亂咬人的瘋狗。正常人沒幾個。那可比你、比我瘋多了,你惹他們做什麼?崔瑾,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看著是個人畜無害的,實則咬人的狗不叫罷了。但年紀在那裡擺著,官場上沒他說話的份。什麼事是他能幫你,我做不了的,你要找他?”
晏無咎抬眼靜靜地看他一眼,心灰意懶似得笑:“因為,阿珣不夠瘋,也不夠狠啊。找個時間,我要親自見見他。你來安排。”
柳珣神情複雜,從來彆人提起東都柳家的柳珣,都說他狂懼他瘋,到頭來竟然在這一點上還輸了人。
“一般弘文館開課的時候,我們都在汴京。崔家勢力在長安,他倒是不大喜歡跟他本家的人一起玩,偶爾會去洛陽。看在雲妃娘娘的麵子上,大家也願意帶他玩。”
晏無咎頜首:“副相是雲妃的什麼人?”
柳珣懶洋洋地嗤笑:“雲妃娘娘倒不是空有美貌的,也知道提攜娘家,可惜崔家的男人都沒什麼本事,反倒是女子都厲害。雲妃的母親便出主意,讓她轉而舉薦了姑丈,也可不落人口實。便是當今的副相吳大人了。”
晏無咎可有可無點頭:“繼續。”
零零碎碎,你來我往講了半天。晏無咎日落時分才與他分彆,晚宴上多少飲了些酒。
回了晏家的時候,已是月上東山。
院子裡的荼蘼都開了。
看到長廊上對著花念經的和尚,他怔了一瞬,忍不住嗤笑出聲。
焚蓮睜開眼睛,眼底有淡淡溫情,從容斂下:“阿彌陀佛。檀越主飲了酒。”
這次,他穿著素白色的僧衣,白色在月光下泛著一點溶溶柔和的光。
晏無咎走過去,背靠著欄杆直麵他,微微歪著頭:“今天怎麼來這?”
焚蓮神情沉斂淡然,隻是眉骨生得突出,眼窩有些深邃,長眉微微一動便顯得整個人如無鋒之重劍。
“小僧,前段時間迷了路,不知道怎麼走回來。以後就記住了。”
晏無咎側首,一半的臉在月光下,他看著那株茂盛的荼蘼花,抱臂似笑非笑:“是嗎?不過,明日起我不在家。你還是彆來了。”
“無咎,生氣了嗎?”焚蓮神情微微黯然,沉靜專注地看著他,“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