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咎從容出了旭王這裡, 回到自己的住處。
如常用過晚飯, 還見了樊雷,過問了一下鴉羽衛其他人訓練的結果,並要求他們戒嚴。
一切事情結束,已經接近二更。
他回房洗漱, 躺在床上熄了燈。
整個院子都熄了燈,某些尾巴也該回去了。畢竟, 雖然是盯著晏無咎這個新來的不假,卻也隻是有備無患罷了, 不會當真像六扇門那樣,當犯人事無巨細盯死了。
晏無咎換了黛藍色的常服, 從書房窗外繞出去。
鴉羽衛的防守都過了他的眼, 自然輕易便躲過了,一路穿行黑暗的行宮,向北麵荒廢的院子走去。
但凡任何一處院落, 都有僻靜少人去的地方, 更何況是封莊的行宮, 就算修建得精美奢華,說到底來這裡都是為了死人之事, 不是來度假享樂的。這裡一年到頭也難得有什麼貴人來,真的來了,也住不了幾日就要走的。
行宮的北麵荒僻至極,那點景致也沒什麼貴人願意欣賞,一到夜裡山鳥和夜梟鳴唳, 在封莊這種地方,簡直是恬然鬨鬼之地。
晏無咎記得,宋筱雖然膽大妄為卻是個怕鬼的,一見她約在這種地方見麵,不由想到她會不會自己怕得不敢來。
繞過假山泉水,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偏殿。據說是當今天子的爺爺繼位時候,離王薨逝,皇帝率皇親百官來封山為其送葬,當時屋子不夠住,行宮緊急擴建。
但之後許多年,很多房子都空著了,再也沒有注滿人的時候。
此處最是偏遠,也最早荒廢,沒什麼修繕的必要。
偏殿不遠處地麵隨意躺著一枝柳條,這是宋筱約定的信號。
他回頭看了一下,確定不會有人跟上來,這才向殿門走去。
殿門年久失修,發出一陣老樹梟啼似得難聽的聲音,但不難推開。
門內一片黑暗,因為傾儘一些月光而微微發亮。
晏無咎一眼便看到,在廳堂的桌案和柱子之間,隱著一道身影。
宋筱看到是他,主動往亮出走了些。
“是我,進來吧。”
月光從窗戶照進去,並沒有晏無咎預料的那樣黑。
他合上門,隨意將室內環境收入眼中。
“這種地方你一個人待著也不點燈,不怕鬼了?”
晏無咎記得,清苑縣時候,隨便說個什麼鬼故事,就會嚇得她一驚一乍的。
宋筱披著一件烏墨色的薄披風,若是連同兜帽一起罩下來,可以完美隱藏在黑暗裡。
黑夜裡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隻聽到她恍惚似得回答:“以前怕鬼,覺得防不勝防。現在覺得人更可怕,鬼倒是顯得可憐起來了。”
這話真是瘮人。
晏無咎走到她麵前:“說吧,發生了什麼?你不是自願跟著旭王?”
宋筱一隻手輕輕拽著頭上的兜帽邊沿,眸光堅定看向他:“這些都無關緊要,我問你一個人,你還記得清苑縣時候,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當時你讓我問一個僧人測算姻緣,那個僧人和你是什麼關係?”
晏無咎沒想到會從宋筱這裡聽到焚蓮,他眸光微動,在朦朧月色下依稀看出宋筱似乎有些緊張。
“我外祖父請來的人,說是我外祖母在世時候於他恩師有故,來報恩的。故此要看護我三年。”
宋筱看到晏無咎長眉不自覺微挑,這個人心情不好沒什麼耐心的時候就會這樣。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宋筱又問。
晏無咎幅度很小的搖了下頭:“就知道這麼多,你要說的事和他有關?”
宋筱喉嚨因為乾澀吞咽了一下,手指攥緊披風:“這個人我見過,在那次之前見過。”
晏無咎不由微微抬起眼睫。
宋筱的神情因為緊張和恐懼而凜然僵硬,聲音冷靜地說著:“你知道我那次為什麼會突然離開清苑縣嗎?是我父親派人來接我的,事後想想,當時就跟逃難一樣。”
宋筱的父親是正三品的樞密直學士,掌樞密院軍政文書,膝下隻有宋筱這麼一個女兒,故而寵愛過分。宋筱雖然自小膽大卻很是聰慧,做事知道分寸,不像冉小姐那樣天真蠻橫,由著自己的性子一時一個想法。
她雖然在嬌縱,一副大小姐脾氣,在父母麵前卻極為體貼。
四月十五那天,宋筱陪著母親住在遠嫁的姨媽家。她姨媽的家離清苑縣不遠。
宋筱的姨媽便提起,有一座山中古寺,求子最是靈驗。
宋筱的父親雖然膝下隻宋筱一個女兒,後宅的女人卻不少,隻是都不能生養。宋筱的父親雖然與妻子相敬如賓,但也一心想生個兒子。宋夫人便也到處尋找生子秘方。
宋筱剛知道的時候,對此很是不高興。
但是母親說:“你將來總要出嫁的,沒個弟弟為你撐腰,將來夫家若是待你不好,我跟你爹百年了,怎麼放得下心?你放心,就是生了孩子也是養在我膝下的。”
宋筱無法,可也知道時人都是如此。介懷一陣便也作罷。
那次姨媽提起去寺院上香,她也隻是不放心山路遙遠,便陪著母親一道去。
馬車行駛了兩個多時辰才到了山腳下,山腳下停著很多華貴的車馬。
一路上山,她們都乘坐著山民抬著的竹轎椅。
“我陪著娘親去過的寺廟極多,知道一般每月初一十五,寺廟裡會香火鼎盛,人來人往摩肩擦踵。可是那座寺廟並沒有很多人。當時我卻隻當時因為寺廟隱居深山之故。”
宋筱注意到,往來的人衣著都不俗,好像沒幾個衣衫普通的平頭百姓。
寺廟古木梵音,到處都是燃燒的香燭和黃紙,倒也彆有肅穆空靈。
“我們按照順序,一個個參拜過了每個殿宇的菩薩。由於寺院很大,香客不是很擠,這個過程很快。整個燒香過程都很正常,直到最後燒黃表的時候,我們遇見了一個人。”
一個很特彆的女人。她看著五六十,人卻很是精神,眼睛比宋筱一個小姑娘還瑩潤有光,像是一個黑珍珠一般。
周圍不少人圍著她問東問西,宋筱的姨媽一見這個人也眼睛一亮,對宋筱的母親說,這個姑婆很是有名,供奉著送子觀音,極為虔誠,能與神溝通。
宋筱雖然自小拜佛,卻不怎麼信,一聽就覺得這人是個騙子。
但她為了哄母親高興,一般也懶得當麵頂撞。
宋筱的姨媽看上去很積極,與那神婆攀談起來,她膝下也僅有一個閨女,還是小妾生得養在身邊,故而比宋筱的母親還熱衷於尋找生子秘方。
宋筱站在旁邊聽了一陣子,宋筱姨媽一直很熱情,反倒是那位神婆不冷不熱的,態度疏離,三句才接一句,說她年紀大了,已經不幫人做事了。
但是,宋筱姨媽還是纏磨,那位雖然冷淡每句話卻都不是廢話,竟然接連說出好幾件宋筱姨媽的心事,聽得宋筱的姨媽兩眼放光,直言遇見高人了。
姨媽的那些子事,宋筱也略知一二,直到聽到這個神婆提起,姨媽符合,才知道得全貌。也就是說,這個半路冒出來的神婆,當真知道宋筱知道和不知道的姨媽的秘事。
真的假的。宋筱當時有些疑心,是不是這個人陰差陽錯認識她姨媽。
那會兒,姨媽對神婆已經信得不行了,神婆也被磨得,說看她心誠又不容易,確實遇到難處了,願意回去為她想辦法,將心事傳達給觀音娘娘聽。
宋筱的母親也態度恭敬,問了些問題。對於生孩子的秘法沒提多少,倒是先讓人家看看她閨女,說是姻緣未定,教她一直憂慮。
宋筱沒想到自己看著戲,戲怎麼突然唱到自己身上了,懵懂地對上那雙銳利黑亮的眼睛。
“那雙眼睛真的不像一個普通人,我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那個神婆嚴肅盯著微笑的宋筱片刻,對宋筱的母親說,宋筱將來有大好姻緣,隻是眼前雲遮霧繞,要經過一道坎。靈台未開。
然後便按著她的頭,念了一陣法。
之後又說要辦個什麼儀式,奏請觀音娘娘麵前。
宋筱眼看著事情還有好久,便叫她們聊著,自己知會一聲後在寺廟裡閒逛起來。
寺廟很大,前麵很是熱鬨,但是後方幾乎一大半的區域卻格外寂靜,好似一個人都沒有。
宋筱好奇,看著無人便走了進去。
“我聽了一聲救命的聲音。”宋筱麵無表情回憶著,“隻有一聲,很是微弱。但我當時沒有多想,寺院怎麼會有危險,還以為是貓叫。”
她又往前走了一陣,經過一道院門和一棵鬆樹。
“然後,我看到了第一個僧人。他穿著薑紅色的僧衣,背對著我,朝著一座打開的廟門。我剛想說話,他忽然就回了頭,隻看到一點側臉。冷冷地跟我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