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 132 章(2 / 2)

伴讀守則 溪畔茶 8846 字 3個月前

“皇上——”方學士帶頭叩首,才說了兩個字,就幾乎哽咽,“臣愧不敢當,都是臣等之過,未能及時查知寧藩陰謀,令太子殿下身涉險境,若非崇仁郡王及時趕到,臣百死不能恕過!”

“臣等有罪——”

他身後的幾個大臣一齊頓首請罪,乃至有當場激動至痛哭的。

其中相當一部分情緒是出於劫後餘生的慶幸與發泄,整個朝堂的精力都集中在塞外與瓦剌的戰事上,誰能想得到奇禍起於腹心,竟連一國太子都幾乎失陷,這罪責之大情形之嚴重,尤勝於丟疆失土了。

“唉,怪不得諸位愛卿,朕也有些疏忽了。都起來吧。”

有了皇帝這一聲,大臣們才陸續站了起來,但情緒不能一時收儘,有人還在抹著淚。

一屋子不能自抑的充沛情感中,隻有朱成鈞不為所動,他站起來以後,就往原地一戳,他側後方有六十來歲的聞尚書,見慣無數官場風雲的老人家眼角都滾出兩滴熱淚,他連個表情都欠奉。

這對比,忒鮮明了。

偏他還站在前方,比他還前麵的,隻有朱英榕了,朱英榕那小小的身子又哪裡擋得住他。

皇帝將眼皮掀起,看了他一會。他不是先帝,沒有那份仁心與閒情去真正關注宗藩,不過是覺得朱成鈞可用,順手的時候才用一用,沒想到無心插柳,最終用出了這個擎天架海的效果。

皇帝手指動了一動:“九郎,你往朕跟前來——坐下罷,朕這麼看你費勁。”

宮人搬了椅子來,朱成鈞便在床前坐下。

皇帝喘了口氣,道:“朕一醒來,便聽人說,外麵已平定了?”

朱成鈞點了個頭:“亂兵約在六七千人,能抓的抓了,抓不了的殺了。我分了幾路人馬,叫他們繼續在京城裡巡視,找一找漏網之魚。”

“好……很好,朕這一覺倒是睡得值。”皇帝無聲地笑了笑。

“你如何知道京裡會出事?”

這個問題其實早該問了,隻是先前平叛要緊,皇帝在得知朱成鈞隻帶了八百人進京以後,雖然嫌少,但也可斷定他不是如寧藩一般起了反心,便立即放權,此時這一聲問出來,也隻是單純地問一問。

朱成鈞回道:“我在江西留了點人。”

他說得簡短,不過皇帝思路遲緩而自然地替他補全了——寧藩不安分在瓦剌之先,朱成鈞忽然被調回大同,他出於對寧藩的戒備,私下留個把人監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至於更細節的問題,比如怎麼探聽到寧藩如此機密的消息,皇帝就不至於去追究了。

“原來如此,虧得你周全。”

皇帝想說點彆的什麼,聞尚書掛念著那存疑的“寧王世子”,加上覺得皇帝的狀態實在不詳——皇帝看上去清醒,幾句話說得也很明白,但他進來時細心地留意到了一旁太醫們的表情,沒有一點對終於將皇帝救醒的欣喜,而是個頂個的沉重。

兩者結合起來,他實在控製不住地去想到了那要命的四個字:回光返照。

聞尚書不願相信,也想提振一下皇帝的精神,見著話縫,順勢插言道:“皇上,崇仁郡王帶了一顆人頭回來,身份不太一般,老臣認了認,竟似乎是寧王世子的模樣。”

皇帝眼神幽幽一閃:“當真?!”

他顯然十分注重這個消息,連頭也微微抬起了,隻是隨後又倒回了枕上。

聞尚書忙道:“自先帝朝以來,寧藩未曾入過京,老臣不能十分確信,已著人設法尋認識寧王世子的人來了。”

皇帝迫不及待地轉目向朱成鈞:“頭呢?拿來——朕認得他!”

群臣紛紛反應過來:皇帝少年時很得太宗寵愛,是跟在太宗身邊長起來的,就算寧藩離京久矣,他見寧藩中人的次數也比彆人都多些。

忽然倒黴被塞了個人頭的內侍正在外麵轉圈,丟又不敢丟,想給彆人誰肯接手,這時聽見傳喚,忙戰戰兢兢地彎腰進來了。

皇帝就著他的手,盯著看了一會,漸漸綻出笑來:“正是他——好,老天有眼,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聞尚書見朱成鈞寡言,也不就勢邀個功,在一旁代為把他先前那番話說出來了,又道:“——皇上說得對極了,真是老天有眼,寧王世子膽大妄為,私離封地,犯上作亂,誰知道天命皆在皇上,他費這好一番心機籌謀,結果竟糊裡糊塗地就把命斷送了,直如跳梁小醜一般。”

對有誌造反的人來說,事敗身死多多少少是有預想過的念頭,死未必有那麼可怕,說不準還打算搏個轟烈,但自謂是個英雄,卻死成了這麼個無聲無息的笑話,若泉下有知,那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造化的安排,有時勝過一切人力算計,室內眾臣麵麵相覷,思來想去,最終也隻能想到兩個字:天意。

天意啊……

皇帝的心中也閃過了這兩個字,他因短暫的激動,腦中出現了一陣空茫,身體輕飄飄的,而於這輕飄之中,他又好像十分清醒。

清醒到他清楚明白:他的時候,到了。

他十分不舍地盯著龍榻前緊緊挨著他的朱英榕看了好一陣,才移去了朱成鈞身上:“九郎,朕把你從江西調回,丟在大同,一丟這麼長時間,也沒與你個說法,你心裡怨不怨朕?”

朱成鈞無所謂地道:“不怨。”

“朕是想看一看你,如今看,是朕多慮了。”皇帝自語般地解釋,片刻後又道,“不過,朕也沒有白費功夫……朕總算能放心一點。”

身體的每況愈下,他自己體會得最深,他懷抱著不甘的希望,覺得會治好,但於內心深處,他控製不住地著急,所以他堅決要打瓦剌,他全身心撲在政務上,但最終,還是沒有來得及。

他深深地,又輕輕地歎了口氣:“呂蒙正說,人有旦夕禍福,朕身為天子,也概莫能外。朕殫精竭慮,日夜不敢鬆懈,誰知最後留給大郎的這個時局,還不如先帝留給朕的……”

“皇上!”方學士承受不住,哽咽道,“皇上千萬彆說這樣的話,皇上是操勞過度,才損傷了龍體,寧藩狼子野心,偏撿在這個時候犯上作亂,如何怨得上皇上。”

皇帝笑了笑,道:“朕知道。朕自登基以來,勵精求治,自問到列祖列宗跟前,也交待得過去。但天不與朕時日,朕,也無可奈何啊。”

這個話意已分明是在交待遺言了,臣子們撲通撲通跪了一地,眼淚縱橫下來。

皇帝真是明君,但時局仍然走到了這一步,大軍懸在塞外,功業未成,寧藩反旗已亮,寧王世子一人伏誅,餘下父子兄弟仍在江西,頃刻圖窮匕見,若問皇帝有什麼決策出錯致使如此,實在並沒有,群臣心中,仍舊隻想得出那個詞:天意啊。

天意,奈何。

“方卿,擬旨。”

第一道是傳位詔。

第二道是進封朱成鈞為代王,複代王府兩護衛。

第三道,召泰寧侯大軍回朝。

第四道則在皇帝嘴裡沉吟著:“汪家,汪家……”

方學士努力平穩著顫抖的手腕,目視皇帝,等他的下文。

“——罷了。”最終,皇帝沒有說出這第四道來,隻是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拉住了床榻邊倉皇到臉色慘白的朱英榕,向著跪了一地的人道,“太子年幼,朕,隻能托付於諸位了……”

話音落,皇帝的手,頹然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