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1 / 2)

那少年隻吐了這麼一句話,就再次昏迷過去。

肖潼眼圈紅了,緊緊握著他手腕,跪在木桶旁。旁邊眾妖倒是通人性,瞧見她模樣,心一下子就軟了,老老實實也蹲在旁邊,問肖潼:“你一個凡人,怎麼會是他娘?你認識他?”

肖潼胡亂點頭,聲音有些哽咽:“我就知道,我這幾日就覺得心裡仿佛有感應,總覺得不對勁。果然他出了事——你們,是你們救了他?”

胖虎有點見不得女人要哭了似的模樣,撓撓頭,煩躁的踢了踢地上雜草:“對,最近不少鯨鵬和汽船在南直隸巡邏,都是為了來年的萬國博覽會。我們南直隸的妖出不去,他這樣外地的妖也進不來。他卻不知道為何非要闖過來,結果被仙官所傷,我們恰好碰見,就救了他。不過現在也就吊著一口氣了。”

肖潼眼淚淌下來,顯然她知道戈湛非要闖進南直隸是為了找她,她不停行禮,道:“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幾個妖無所適從又彆扭起來:“也沒什麼,我們都互幫互助好多年了。不過他……他其實化作原形,更好療傷,可他說自己已經變不回去了。”

胖虎接口道:“鱷姐說是他吃了一味藥,就可以常年保持人形,若不遇見識修的修士,都探不出來他真身。這藥不解,他便無法便會原型,更難以吸取靈力以自愈。鱷姐也在路上了,快回來了吧。”

正說著,就瞧見牆根草叢異動起來,從綠水潭裡,有個紅眼睛的鱷魚扭臀擺尾的爬出來,背上還馱著一隻翠鳥,那鱷魚瞪大眼睛,朝俞星城看來,竟然激動起來,一下子化作人形,一身碧色衣裙,下半身子踩在綠水潭裡,驚喜的咧出一嘴尖牙:“大人!大人來找我們了麼!”

胖虎氣她沒出息:“這是騙子!你彆傻了!”

鱷姐有點不大在意,擺擺手:“叫習慣了嘛!我不信你那套理論,我覺得我和大人一樣,都是被妖皇忽悠的可憐人嘛!大人大人,您竟然也到蘇州來了!是想要來幫我們嘛!”

俞星城也真沒想到,鱷姐這樣的大妖,竟然淪落到要去爬陰溝進出,而胖虎那一身傷疤,看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這兩隻大妖或許經曆的慘事和逃亡多了,到也不覺得流落到這田地有什麼不對。

俞星城:“我也沒想到會遇見你們,不過這事兒可以回頭再說。你是去取藥材了麼?”

鱷姐道:“啊對!我剛剛路上都在製藥!”

製藥??

說著鱷姐以驚人的角度張開血盆大口,從牙縫深處,掏出了一大團好似被咀嚼過的草木渣滓,綠瑩瑩的帶著詭異的光。

俞星城:“……”

肖潼也驚得發愣。

鱷姐:“你可彆小瞧我這製藥的本事。讓他吃下去試試。”

胖虎捏過那一大團綠草木渣,嫌棄的擠開鈴眉和肖潼:“你們凡人能乾什麼,耽誤事兒麼?還不讓出地方來!”

說罷,他捏住戈湛的脖子,粗魯的掰開他的嘴,將那綠草木渣塞進戈湛口中,然後像個獸醫一樣合上他的嘴,熟練的刮了刮他脖子,晃了晃他腦。

俞星城承認自己看見一個美少年被人這樣粗暴對待,眉梢都忍不住跳了跳。

戈湛吞下後,雙眼緊閉,臉色更加蒼白,他痛苦的咳嗽幾聲,胖虎拎起他,拍了拍他後背。一群人瞪大眼睛瞧著,不過片刻,胖虎竟跟抓不住他似的,陡然手一滑,戈湛掉入血水中,濺起一大片血水。

他們幾個連忙湊進去瞧。

白色肉乎乎的魚尾搭在了木桶邊緣,俞星城聽到一聲悅耳也痛楚的鳴叫。

一隻體型不大的圓滾滾白鯨,帶著幾道可怖的傷疤,躺在水桶中。

這造型憨態可掬的讓人不敢相信是剛剛的美少年……

鈴眉和俞星城都傻眼了。

肖潼卻並不算震驚,她隻是捏緊了裙擺,轉頭看向胖虎:“你們能有法子救他麼?”

胖虎:“慢慢治吧。他是被仙官的兵器所傷,好的很慢,蘇州靈力也不充足。”

肖潼連忙道:“我有認識醫修,她能給——”

胖虎擰眉:“你瘋了吧,妖氣遇到醫修的靈力,就跟往他血肉裡灌水銀似的,你想讓他早死麼?妖,就是要我們的妖醫給治。鱷姐就是妖醫。”

肖潼緊緊蹙著眉頭,胖虎又道:“不過我們也要帶他走,這地方已經不安全,都被人找來了。”

胖虎說著,看向鈴眉和俞星城。

鈴眉抬手告饒:“好好好,我不會告發你們的,我們蘇州仙官集結在一起,也未必打得過你們。但你們也給治呀!”

胖虎還沒表態,那幾個蹲在水桶旁邊的蛇妖狐妖實在單純,高興不已。

鈴眉拽起了肖潼:“但肖姐姐,你要先跟我講講,這都是怎麼回事兒!說好了你兒子……怎麼一下子變成小白鯨了!”

一聽說她們當中有人是小白鯨的娘親,許多妖都從房屋角落屋瓦上探出頭來,有點好奇,也有點天真的肆無忌憚。她們仨人被鱷姐請著往裡走,走進了裡頭幾間破敗的主屋,才發現裡頭比戈湛傷的更重的妖不在少數,屋內彌漫著一股詭異的藥味與腥臭,許多小妖皮肉翻開的可憐模樣,見了有人走進來,瞪大眼睛還有點森林中野生動物似的驚愕和好奇。

那一雙雙眼睛,就算是俞星城自認鐵石心腸,也有點不忍瞧了。

一直走到後院,狐妖蛇妖扛起了小白鯨,給他換了個石槽,裡頭裝滿了海水,小白鯨還昏迷著,躺在那海水中飄蕩。

鱷姐前去給她療傷,她們三個遠遠站著瞧。

肖潼望著戈湛的方向,半晌道:“我當然知道他不是我兒子。”她轉頭又苦笑:“我不是瘋了,我早知道……八年前海難的時候,我兒與我丈夫,都已經死了。”

她坐下身來,緩緩道來。

肖潼出生在與沙俄接壤的北方邊陲小鎮,從小就有學語言的天分,她看著溫馴,但其實心裡也有闖蕩天下的野心,在十六歲的時候,她因為會說俄語,結識了沙俄來的藝術品商人戈深。

她義無反顧的與戈深走了,而事實證明,有時候義無反顧的愛,也會有配得上這份勇氣的愛情。二人恩愛有加,常年航海,做收購藝術品的生意,就在那之後,小鎮女孩肖潼去過大不列顛與法蘭西,踏上過獨立戰爭時期的美利堅,走訪過印度莫臥兒王朝的寶石商人。

她的人生不是那深深宅院裡落雪的紅燈籠,而是狼、寶藏、罌粟籽、戰役、戀人與篝火,是她待到老了之後,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點著星月香爐,一輩子也說不完的故事。

而她的孩子,出生在甲板上,在坎德拉港學會了走路,在伊斯坦布爾學會了算術,在白令海峽附近的海麵上第一次看到日出。

他聰明又少言,充滿好奇心又有禮貌。

對於肖潼來說,這孩子更像是上天派來的小小的夥伴,懵懂的朋友。她沒有像天下許多父母那樣對孩子有要求有期待,她隻是個替他解說世界的使者。

但肖潼內心知道,因為這孩子的存在,甲板成了家中的陽台,船艙成為家中的臥室,海洋成了家中的窗戶。

就在一次航行中,他們的窗戶前有盛裝的客人。

他們遇到了葡萄牙的捕鯨隊。

捕鯨在全世界已經有了兩三百年曆史了,很多國家甚至還依靠鯨油驅動飛艇汽船。

她雖然也覺得捕鯨殘忍,但這對於北歐來說是支柱產業,就像煤礦一樣重要,她無法阻止,也隻能旁觀。但捕鯨也是一場海中妖族與人類的搏鬥大戰。

肖潼與她丈夫的船隊,就碰上了這樣一場捕鯨之戰。

在此之前,肖潼一直不認為,已經發明出飛艇與汽船的人類,會輸給鯨魚。

更何況他們路上同行一段的是葡萄牙最大的皇家捕鯨隊伍,光是鐵艦就有五艘,還有眾多蒸汽大船,他們噴出的蒸汽彙聚在一起,就像是一團貼著水麵的雲朵。

那些捕鯨船看到他們的商船還主動靠近,跟他們聊天,甚至他們還用從北美補給時購買的蔓越莓醬、礦石和一些印第安藝術品,向他們交換東亞的漆器。

肖潼因為會幾句葡萄牙語頗受他們歡迎。這些葡萄牙王室的捕鯨隊,歡迎他們同行於觀戰。肖潼沒有答應,他們決定一同駛過亞述爾群島後分手。

結果沒想到,還沒到達時,捕鯨隊就遭遇了他們的敵人。

一開始,肖潼她們的商船並沒有看到鯨魚,隻見到捕鯨隊使用魚叉與火炮向深藍色海水深處進攻。

夕陽西下的水麵,火炮後寂靜無聲。除了這捕鯨隊以外,連海鷗和飛魚都沒有,就像是在水的死亡沙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