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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敏來的時候,賈家隻有一個滿嘴白須的老大夫,她皺了皺眉,趕緊吩咐身邊的丫鬟回去拿著林如海的名帖到宮裡去請太醫。

林如海的名帖還是很有用的,也就半個時辰的時間,便從宮裡請來了一位醫術精湛的太醫。

賈家上下非常在意老太太,如今瞧著太醫上門,總算鬆了口氣。

隻是賈家之前請的老大夫給賈母把脈之後,說的是賈母偶感風寒,這位太醫上門後,卻說賈母是中風。

中風可是了不得的大病!

賈敏急得不行,趕緊催著太醫給老太太開藥。

好在太醫在這方麵也確實有幾分本事,先是拿出一盒銀針給老太太針灸一會兒,暫時延緩了賈母的病情,然後斟酌許久,加加減減地,約摸一炷香後才終於確定了藥方藥材用量。

他將藥方交給旁邊站著的賈珠:“賈大人還請儘快讓人將藥抓來,再加五碗水大火猛煎,等隻剩下一碗藥汁兒之後再熄火。”

賈珠不敢停留,趕緊讓人拿著藥方去附近的醫館抓藥。

煎藥這種事兒,賈府的下人都是做慣了的,很快就按照太醫的要求將賈母的藥給煎好了。

喝完藥,也就一盞茶的時間吧,賈母便醒了過來。

她醒了,太醫才將插在她頭上的銀針取下。

賈敏立刻來到賈母床前:“母親,您現在感覺怎麼樣?身體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有沒有什麼地方疼?”

她劈裡啪啦地問了一大堆。

但……

賈母張嘴之後,卻隻是發出了幾道意味不明的氣音。

賈母說不出話了。

意識到這個事實後,屋子裡的所有人都傻眼了。

太醫見狀皺眉,伸手拍了拍賈珠的手臂,帶著他離開了賈母的房間,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了屋簷下。

剛站定,太醫便直接開口:“還是救治得晚了一些。”

賈珠嚇了一跳,臉色瞬間變白。

太醫歎氣之後開口:“老夫也拿不準老太太如今的身體如何,一切都要看今天晚上,老太太喝完藥之後,病情是否會有好轉。”

賈珠顫抖著雙手問道:“若是沒有好轉……”

太醫下意識看了眼還在房中的賈敏一眼,小聲開口:“若是喝了藥,仍舊一晚上都沒有好轉,甚至病情加重,隻怕你們就要儘快給老太太準備後事了。”

賈珠耳邊雷霆炸響,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

他雖然僥幸沒有被牽連,也因為老太太的緣故沒有因為母親的死亡而丁憂,被皇帝奪情,仍舊可以在朝中為官。但賈珠如今也不過二十幾歲,母親死了,父親被流放,姐姐死了,家也被抄了。

如今最後僅剩的一位親近長輩,也……

賈珠此事情緒已經瀕臨崩潰,屋子裡的賈敏同樣好不到哪兒去。

好在她身邊還有鶴年與貓壽在旁邊時不時說幾句勸慰的話,又因為不知道賈母病情危險,倒是還能勉強維持情緒,沒再賈母麵前流淚。

賈母自己卻仿佛已經感受到大限將至,發現自己說不出話後,沒有害怕也沒有難過,反倒衝著賈敏露出了一抹笑。

賈敏看著賈母的笑容,險些淚崩。

醒來不久,賈母就發現自己半邊身子不能動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不能動的是左邊身體,雖然不能說話,右手倒還能勉強握住東西。

賈母衝著賈敏一番比劃,見她一直沒明白自己的意思,情急之下,竟然吐出了一個還算清晰的“筆”字。

賈敏會意,趕緊讓人搬來一張放在床上吃飯用的小矮幾,又讓人拿來了筆墨紙硯。

準備妥當之後,賈敏拿著毛筆吸飽墨,親手放在了賈母的手上。

賈母拿著毛筆,歪歪扭扭地寫下幾個字——

將鴛鴦叫進來。

之前賈家抄家,許多賈家用不上的,或是違法犯罪了,或是貪墨了賈家金銀的下人,全都被發賣了出去,留下的下人大多是忠心耿耿,沒有那麼多偷奸耍滑心思的。

鴛鴦雖然聰明,但對賈母非常忠心,且早已經發誓此生不嫁,所以即使賈家被抄,她也被賈家人給保了下來。

如今她還管著賈母的私庫,雖然沒有以前那麼多,裡麵的東西也不比之前的私庫昂貴,但相較於如今的賈家,賈母的私庫已經是賈家最富裕,也是好東西最多的了。

鴛鴦在賈家的地位,自然也還算不錯。

不過賈璉尚在金陵,賈珠性情耿直,賈寶玉“視金錢如糞土”,鴛鴦雖然地位不錯,但比起以前在榮國府的時候,倒還在正常範圍之內。

如今的鴛鴦變得非常沉穩,許是經曆太多,已經失去了做少女時候的天真與活潑,變得沉默而可信。

她走到賈母麵前,低頭恭敬地看著老太太寫字。

賈母見到鴛鴦過來,情不自禁鬆了口氣,然後繼續歪歪扭扭地在紙上寫到——

【你將鑰匙保管好,等我死了,嚴格按照我的吩咐,將私庫裡麵的所有東西分作十份……】

寫到這兒,賈母似乎有些累了,仰頭倒在枕頭上歇了一會兒。

等她覺得差不多了,又掙紮起來繼續寫到——

【賈珠、賈璉、賈瑤三人各一份;一份賈環、賈琮平分;一份探春、惜春平分,當嫁妝;寶玉兩份;迎春一份,剩下的給敏兒。】

堅持寫完這些,賈母便倒在了床上一直大喘氣,好一會兒才恢複過來。

旁邊的邢夫人探頭看到上麵的字,眼睛亮了亮,心中滿意。

賈敏看得著急又心慌:“母親您還有大把的時間,何必這麼著急地安排自己的私產?這些您留下來養老不是正好嗎?”

賈母看著賈敏,微微搖了下頭。

賈敏上前:“母親,您身體一向很好,吃完藥肯定能恢複健康,您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躺下休息,不要管其他事了。”

賈母想說,她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力量正在以非常快速的,她完全阻止不及的,讓她感到恐慌的速度在流失。

但她說不出來,所以隻能哀傷地看著賈敏。

賈敏的心臟被巨大的恐慌攫取,對上賈母的眼神,幾乎要說不出話來。她張了張嘴,舌頭卻嘗到了一絲絲鹹意。

賈敏怔住,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臉,才發現在自己沒有發覺的時候,淚水早已打濕了她的臉。

賈母看著這樣的賈敏滿是心疼,她仿佛回到了母子二人初次見麵的時候,那時候賈敏剛出生,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孱弱得被太醫斷定幾乎不可能活過周歲的小嬰兒。

她的哭聲細得呀,不仔細聽都聽不見。

但她與其他嬰兒都不同的是,彆的嬰兒剛出生的哭是乾打雷不下雨,而她卻是安靜地流淚。

當時賈母就想,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是個非常安靜的姑娘。

後來果然如她所料,敏兒長成了一個安靜的小姑娘。

她這一生都與其他人沒有太大的不同,但就因為撿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兒,她這一生也就變得與眾不同起來了。

賈母斂下眼瞼,微微歎了口氣,在心裡對女兒說了一聲抱歉。

然後,她再次提筆,在紙上寫到——

【敏兒,我知道小麒麟很尊重你這個母親,我已經快走了,出了幾個孩子,已經彆無所求了……】

賈母躺在枕頭上,不停地喘著氣。

賈敏心緒繁雜,趕緊上前勸慰賈母:“賈家幾個小輩都是有出息的,賈珠本就在朝為官,賈璉在江南的生意也做的風生水起,就連寶玉,雖然他不喜歡讀書,最近不也開始上進了嗎?”

說著回頭一看,直接讓寶玉站到賈母麵前,“寶玉你快給老祖宗發誓,你以後一定會用功讀書,參加科舉為賈家考回一個功名。”

賈寶玉此時都已經嚇傻了,他雖然性格與常人不同,卻也不是真的傻,他很清楚,賈母就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靠山,一旦賈母去後,自己定然不可能像如今一般逍遙。

他站到賈母麵前的時候,兩隻眼睛開始發懵,也沒聽清楚賈敏在說什麼,隻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賈敏轉頭看向賈母:“母親您瞧,連寶玉都已經懂事,知道上進了,您就安心養病,不要再……”

賈母一把抓住賈敏的手,使勁兒搖了搖頭。

賈敏正要問,賈母便哆嗦著拿起筆,再次寫起字來。

這一次的字比前幾次還要歪斜,若是不仔細辨彆,幾乎認不出她到底是寫了什麼。

賈敏分辨許久,才認出賈珠兩個字。

她正要細看,旁邊的鴛鴦開口:“姑奶奶,老祖宗的意思應當是,希望您能求求皇上,請他奪情,不要讓珠大爺為了給老太太守孝耽誤了三年。”

如今新朝初立,朝中正是官員緊缺的時候,如今在任上的官員都會得到最大的升遷機會,隻要是有真本事的人,隻要不傻,隻要抓住了這次機會,以後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賈珠運氣不錯,如今正好在朝為官,雖然沒有主動去抓這次機會,隻要沒有掉隊,也能跟著這股浪潮往前走。

賈母完全可以想象,隻要賈珠不犯錯,他遲早能爬上高位。

就算不是三品以上的官員,那也比當初的賈赦賈政兩兄弟好太多了,說句光宗耀祖絕對不為過。

可一旦她死了,賈珠就要守孝三年。

三年過去,這次最大的機會就錯過了,且再也沒辦法找回來了。

而且等到三年後,人走茶涼,還會不會有人記得賈珠,會不會有人願意為了他的起複四處奔走,可都說不準了。

賈母深恨自己病得不是時候,心裡焦躁難言。

隻是奪情而已,當然沒問……

賈敏正要點頭答應,卻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這樣做對珠哥兒真的好嗎?之前二嫂去世,珠哥兒就不曾在家守孝,若是……”

若是賈母真的離世,皇上再次下旨奪情,準許賈珠不守孝,賈珠的名聲真的不會受損嗎?

祖母與母親的孝期都不守,真的好嗎?

賈母恍惚一瞬,似乎才想起王夫人死後,賈珠並不曾為王夫人守孝。

但她都要死了,哪兒還想得到其他更周全的法子?

如今擺在她麵前的就兩條路,一條就是請賈敏求林柳奪情,讓賈珠不錯過這次機會,讓他靠自己的辦法向上爬;另一條便隻能是讓他守孝,自己求賈敏三年後幫賈珠四處奔走,幫他在林柳麵前刷臉,幫他爬上更高的位置。

第二條發生意外的可能太多了,在林柳對賈家上下沒有多少好感的情況下,風險太大,不可取。

思考之後,賈母仍是點了點頭。

賈敏還想再勸,但賈母看向她的眼神滿是哀求。

賈母還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賈敏心中一軟,便直接點頭答應了下來。

賈母鬆了口氣,又在紙上寫了一行字。

這次賈敏是徹底認不出上麵的字了。

鴛鴦善解人意,看出她沒看懂後開口翻譯道:“老祖宗希望加急幾位爺們兒分家之後,太太能多照顧一下寶玉。若是可以,希望姑奶奶能求皇上看在大家親戚一場的份兒上,能賜寶玉一個官兒。不拘大小,讓他在這京城不受欺負即可。”

賈敏愣住,轉頭看向寶玉。

寶玉還沒回神呢。

她有些無措地看向鶴年與貓壽,不知道該怎麼回絕這個請求。

關於賈珠的請求還算正常,本也隻是一句話的事兒,她去找小麒麟說一聲就是了。奪情這種事雖然少,但每隔幾年也都會發生一兩次,正巧朝中缺人,讓小麒麟下旨奪情也隻是一句話的事兒而已。

但為寶玉求官,她就不能答應了。

她就算對朝中大事了解不多,也清楚官兒是不能隨便求的。

貓壽站在一旁表情嚴肅,不知道還以為他對賈母生病有多擔心,但實際上他此刻已經兩眼放空,早已經神遊天外,思緒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

鶴年倒是一直關注著賈母與賈敏之前的對話,也大約看出來了老太太這是仗著賈敏關心則亂,想要利用賈敏對她的感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但一來賈母提出來的要求不算過分,二來他瞧著賈母確實眼神開會渙散,似乎真的要不行了,所以一直沒有插嘴。

不過賈敏都向他求助了,他若是再不出聲好像是不太好?

鶴年上前,將賈母寫的字拿起來看了一眼,點頭道:“老祖宗確定最後一個心願是想要請姐姐下旨,賜寶玉一個官兒做嗎?”

賈母眼神恍惚一瞬,點了點頭。

鶴年聳聳肩:“可以的老祖宗,外孫答應您這個要求。”

賈母沒想到鶴年這麼容易就答應了自己的要求,眼睛聚光,看向鶴年的眼神都微微發亮。

鶴年笑了笑:“老祖宗以後不後悔就行。”

說完看了寶玉一眼,搖搖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要他說,寶玉這小子雖然做人不太有擔當,還喜歡逃避屬於自己的責任,但他腦子確實挺聰明,若是真的將心放在了讀書科舉上麵,未必不能考中進士。

而一旦考中進士,官途也比直接賜官兒更順利——

最好的例子就是賈政。賈政在工部主事這個職位上待了幾十年都沒挪窩,除了他本人對做官沒天賦之外,還因為他不是正經科舉出身。

在絕大部分官員都是科舉出身的朝堂上,一個沒有參加科舉就考父蔭拿到五品官職的賈政,顯然不會多受歡迎。

而這種不受歡迎,總是會影響到他的官途升遷的。

賈母如今的做法,幾乎就是讓賈寶玉將其父賈政走過的路再複製一遍,他的未來幾乎一眼就望得到頭。

但,那又關鶴年什麼事兒呢?

雖然這樣做對寶玉不好,對林柳卻顯然是件好事兒。

賈寶玉銜玉而生本就是隱患,他還娶了前朝義忠親王的女兒,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妻子,若是一輩子都沒辦法升遷,當然是好事兒啦。

至於賈母提出這個請求,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真正的目的又到底是什麼,其實都不重要。

鶴年微笑,重要的是最後的結果皆大歡喜。

賈敏還有些發愣,她皺了皺眉,正要開口說鶴年,卻見鶴年衝著自己搖了搖頭:“母親,姐姐會很高興答應老祖宗的請求。”

賈敏看看賈母,又看了眼鶴年,最後到底沒有說什麼。

賈母這個要求得到滿足之後,便閉著眼睛躺回了床上,不一會兒,她便呼吸均勻地睡了過去。

見到這樣的場景,賈敏本來應該感到高興的。

但不知為何,她心裡卻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天色已經黑透了,這個時候,林如海與黛玉也應該一起回家了。按理說,賈敏等人也該回林家了。

但不論是賈敏還是鶴年,都沒有回家的打算。

貓壽回神之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乾脆找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麵繼續思考自己在做東西的時候遇上的難題。

中途,與太醫談完話後的賈珠走了進來。

賈敏下意識轉頭看去,賈珠卻隻是搖搖頭,麵色有些難看。

賈敏心裡一咯噔,乾脆守在賈母的身邊,一步也舍不得離開,而且時不時就要伸手去感知一下賈母是否還在呼吸。

若是在呼吸,她便立刻鬆了口氣;若是正好遇上賈母呼吸的空檔,她便被嚇得麵色慘白,趕緊將太醫叫過來查看情況,直到再次感受到賈母的體溫與心跳,她才能再次平複心情。

一晚上的時間,就在賈敏這一驚一乍的反應中平安度過。

一直到晨光熹微,太陽初升,所有人才暫時放心,朦朦朧朧地打了個盹兒。

可誰也沒想到,就是打盹兒這麼一小會兒的時間,出了事兒。

賈敏迷瞪了一會兒醒來,下意識將手指放到賈母鼻孔下感受她的呼吸,卻好一會兒都沒感覺,她嚇得瞬間清醒過來,伸手一探,賈母脖頸處也沒了脈搏跳動。

她嚇得趕緊大叫:“太醫!太醫——”

太醫忙不迭地上前,一番檢查之後,卻隻能麵色沉重地衝著賈敏開口:“林夫人,請、請你節哀……”

賈敏兩眼一黑,當場暈了過去。

又是一番雞飛狗跳,好不容易將賈敏安置下來,賈珠與李紈夫妻二人又是一番忙亂,不但要趕緊讓人采購喪禮上的用品,還得派人通知賈家的親朋舊友,還要去請和尚道士來誦經……

因為上上下下,各家各處都要賈珠去管,他在忙亂中倒是連傷心的時間都騰不出空了。

林柳很快也得到消息。

她對賈府這位老太君沒有多少感情,對她來說,老太君就像是賈敏的一個掛件兒而已,隻是因為賈敏,她才會對老太君另眼相看;老太君對她應該一樣,對她的所有感情都隻是因為賈敏而已。

但老太君去世,林柳還是難得感受到了幾分悲傷與悵惘。

不過到底接觸不多,這點兒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反倒更加擔心賈敏的心理狀態。

中年喪母,實在讓人悲傷。

不管林家其他人對賈母感情如何,賈敏對賈母的孺慕之情都不是作假,賈母對其他人雖然利用居多,對賈敏也算得上是一片真心。

如今賈母走了,賈敏還不知道該如何難過。

林柳猶豫之後,趁著林如海入宮的時候問道:“父親,您覺得我有必要這個時候出宮,去送老太太一程嗎?”

林如海下意識就要拒絕,賈母的身份地位,還不至於讓林柳去送。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賈敏那雙哭得通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