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端倪(1 / 2)

“且慢!”

白玉檀哪怕是受製於人, 也第一時間出了聲音,不假思索道:

“方才魔族的日部首領也有明言過,魔族狼子野心,在天榜試上早有布置。魔族固然可恨, 天榜試十萬人眾的性命更為重要。劍聖如此草率行事,若是有個萬一當如何?”

他言語上大義無可摘指, 一臉凜然, 若非是因剛剛一番動作之故衣冠微微狼狽,瞧著當真是心懷蒼生的派頭。

落永晝還沒說什麼, 製住他的萬般宗陸地神仙易行倒是笑眯眯道:“誒呀,萬般皆是道嘛, 既然是劍聖徒弟擒住的魔胎,怎樣處置,自然是人家師徒之間的事情。”

他年紀瞧著不大, 卻生了圓圓一張臉, 眼尾唇邊皆是攢起的笑紋, 瞧著便是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

當然易行也的確很好說話。

世所皆知, 六宗中, 白雲間歸碧海兩家擅劍、西極洲擅幻術、曉星沉擅陣符觀星、不執寺專研佛法。

唯獨萬般宗,百樣皆修,百樣皆容, 雜學百家。

他們宗內最流行的一句話便是萬般皆是道。

易行身為萬般宗地位最尊崇, 修為最高深之人, 可謂是身體力行了這一句話, 常常將萬般皆是道一句掛嘴邊。

意思是怎樣都好,我沒意見,彆來煩我。

於是懂了易行言下之意後,漸漸地,很少有人特意再拿俗事來煩他,導致萬般宗在六宗之中極其缺乏存在感。

白玉檀聽得眼角一抽,心道四姓城不是你家,你自然不心疼,萬般皆是道說起來容易。

四姓城中四姓萬年積累,倘若真因魔族之故出了點什麼事,等於是拿刀在活生生地剜白玉檀的肉。

儘管白玉檀心中千種萬種不服,他打不過人家易行是明擺在台麵上的事實。

哪怕是對於陸地神仙而言,菜,也是原罪。

白玉檀毫無疑問,是陸地神仙裡最菜的那一個。

他隻能憋氣地閉上了嘴。

穆曦微又是遲遲不接落永晝的明燭初光,將眾人看得一陣窒息。

人家劍聖明擺著是為你鋪路,你遲遲不接又是打著什麼心思?

難道是家裡有皇位繼承,等著來一套欲拒還迎,三哭三讓以後龍袍加身的把戲嗎?

被劍聖偏愛就可以有恃無恐嗎?

穆曦微倒不是欲拒還迎,也不會因為擔心後續魔族之事,便拒絕落永晝心意。

他眸光終究是順著明燭初光對上了落永晝麵容,輕聲問道:“師父,您能和我一起殺了這魔胎嗎?”

他還有一句話沒問出口。

您以後會和我一起嗎?

等著我能夠追上您,和您並肩的那一刻?

得知落永晝身份的震動仍一陣陣無休止地翻湧在穆曦微心裡,將他搞得心中一團亂麻,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

不是說落永晝不夠好。

在穆曦微眼中,他師父自然是很好很好的,配得下天下最好的事物,最響亮的名頭,值得他花費一生去追逐。

可劍聖對他太高太遠了。

幾乎和廟裡那些高高供在神台上,逢年過節三柱清香的神仙一樣,對穆曦微而言,沒什麼區彆。

他上一刻還是出身普通,丟進人群裡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還倒黴催大難臨頭的窮小子。

下一刻被劍聖在三百年一次天榜試上,十萬人矚目下公然收為弟子,無限風光,無儘榮耀。

這巨大的落差如同天降橫財,能把好好的一個人給砸傻,讓穆曦微生了種飄在空中落不著地的虛妄感來。

仿佛這一切皆是美夢一場,竹籃打水。

落永晝看見少年人即使強作鎮定也藏不住些許忐忑的眼睛,忍不住微微失笑了一下。

小孩子嘛。

他輕飄飄想著,極為寬容。

第一次遇上大事,緊張一點,總是難免的。

落永晝聽見自己答應的聲音:“好。”

穆曦微接過落永晝的明燭初光,握住劍柄。

落永晝則握住他的手,貼了少年人半個脊背。

落永晝說:“彆怕。”

劍刃出鞘,引動天光一縷,一陣的耀目過後,即是徹底灰飛煙滅的魔胎。

整個會場全屏住呼吸,睜眼看著魔胎是如何地屍骨無存。

落永晝的注意力卻放在穆曦微微微僵硬繃緊的身體,也掌間偏高的溫度上。

看來的確是有點緊張了。他如是想,補上後半句話:“有我一直陪著你。”

掌間溫度又躥高一截,穆曦微神情極力想要裝作鎮定無事,身體卻繃得更緊。

這回落永晝終於有點奇怪。

不是,犯得著那麼緊張嗎?

在十萬人都在為劍聖對其弟子堪稱過分的寵愛悚然動容時,葉隱霜所在的一側,就顯得格外淒風苦雨,蕭蕭瑟瑟。

他思來想去實在沒覺得自己哪裡做錯。

六宗中素來有個共識,自己地盤的魔族自己解決,談半生傳訊提醒他一聲有魔族在他們歸碧海所轄州地,葉隱霜當即會意,派人前去追殺。

怎麼看怎麼沒毛病。

觀秋青崖的樣子,卻不是不打算為滿腹疑問的葉隱霜解惑。

他望上去依舊是孤峻的,可這種孤峻,猶如古樹經風,鬆柏迎霜,多了一分滄桑厭倦的疲態。

秋青崖:“談半生,你當真不打算收手嗎?”

談半生想是早料到他會有所一問,坦然自若地對上秋青崖目光:

“你知道的,我痛恨魔族極了。穆曦微既然曾經是過大妖魔主,無論他現在是不是,都很該死。”

“而且——”談半生反問道,“百年前對穆曦微動手的時候,你沒參與過嗎?”

“參與過。”

秋青崖說:“後悔至今。”

剛才一瞬的感慨好似是錯覺,現在看去,秋青崖又是肅然一新的利劍出鞘之態:

“所以談半生,這次作罷,你若是再算計其中,便兵戎相見罷。”

談半生無聲笑了笑。

昔日好友,終成殊途反目。

求仁得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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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胎也終於被除掉,昏迷狀態中的日部首領也被綁得嚴嚴實實,天榜試終於可以照常進行。

落永晝懶得再上那雲遮霧繞,誰也看不清楚的高台,直接尋了處白雲間坐席所在的前處一坐,長劍橫於膝上出鞘,向負責維持場內秩序的數十位裁判頷首道:“開始罷。”

他這三字不輕不重,緩疾有序,未曾如何刻意作態,落下時整個會場卻皆為之一靜。

那些被接二連三驚變鉤上來的浮躁心思,對魔族隱患的擔憂,通通消在了這三個字下。

或許人生真是這樣不公平。

任你費儘心思,千方百計經營出來的威風名氣,抵不過那人遙遙一泓劍光,一抹身影。

因為他就是戰無不勝這四個字最好的詮釋。

接下去的天榜試中,穆曦微成了旁人最關注的存在,連彆的幾個天榜第一的有力人選都比不上他。

出於某種不可名狀的心理,他們紛紛覺得穆曦微挺不過三局。

他們一致覺得白羽生那局是白羽生自己心神失守,自亂陣腳。

應明鏡那局是應明鏡自己本來就菜,菜得六宗公認。

不過穆曦微的運氣也就到此為止了。

畢竟築基嘛,誰給他的膽子來天榜試?當是小孩子過家家嘛?

眾人這般心思不難懂。他們倒不是天性惡毒,見不到彆人好。

隻是穆曦微對他們來說,是曾經誰都看不起的築基期窮小子,按理來說連進天榜試的機會都沒有。

轉眼人家被劍聖收為弟子,地位萬人之上,與六宗宗主也可同輩相稱。如何讓人不嫉妒不眼紅?

他們期待的好戲並沒有出現,反而是跌破所有人的眼珠子。

第三局,穆曦微贏了。

第四、第五、第六局…皆贏了。

他那縷劍氣奇怪得很,瞧著顫顫巍巍氣若遊絲,好像一口氣就能吹滅似的。

等真正對上後,發現一口氣被吹滅的是自己。

臉就很疼,心就很痛,連看那氣若遊絲的劍氣,都感覺它是像生了“一群弱雞”的嘲諷臉。

穆曦微最後第三場,對上的是謝扇。

西極洲的弟子登覺揚眉吐氣,一個個湧上來圍著謝扇,讓她要好好教訓那小子,為他們先前戰敗的西極洲弟子出一口惡氣。

謝扇搖著扇子笑:“萬一我打不過他,豈不是很打自己的臉?”

弟子們紛紛表示師姐您是我們西極洲年輕一輩第一人,這種情況不可能存在。

謝扇刹那沉下臉色,訓斥道:“天榜試上分出勝負還不夠?我是第一次見著要在擂台下再出一口氣使小心機的,剛剛慫恿的弟子,統統給我滾去戒律堂那裡領罰!”

弟子們隻能臊眉喪眼地退下了

“曦微這個順序倒是和我當年很像。”落永晝說,“我當年最後第三場對上的也是西極洲呼應最高的弟子。”

便是如今的陸地神仙月盈缺。

穆曦微真心實意道:“師父當日,與我必然不可同日而語。”

他不是迂腐之人,雖說暫且不明本源劍氣的來曆,但本源劍氣在他體內,能聽他指揮,為他所用,穆曦微便願意一用。

但穆曦微也不會因此莫名膨脹。

自己有幾斤幾兩,他心裡掂得清楚,時時自省。

說完穆曦微好奇道:“不過師父是因為那次天榜試與三位前輩熟悉起來的嗎?”

穆曦微很好奇落永晝的過往。

世人口中的劍聖簡直生來合該拯救蒼生一般,都快整成和無喜無怒的神佛一個樣,光顧著傳頌他的光輝事跡,對其少年時卻提得很少。

石頭裡蹦出來的聖人,哪裡需要什麼少年?

可穆曦微所見的,所實打實接觸到的落永晝,分明不是這個模樣。

落永晝以手托著下頷,懶洋洋道:“是啊,倒數第三場對月盈缺,第二場對談半生,最後一場對秋青崖,我一劍那麼亮出來,他們就被我舉世無雙的風儀所折服,心甘情願認了輸,交了我這個朋友。”

穆曦微聽了忍不住笑。

劍聖身份帶給他的差距疏離感瞬間被落永晝那麼一句話輕飄飄消弭,師父又變成他認知中的那個師父。

幸好三人與落永晝不在一處。

否則這次天榜試恐怕要見證規模最大的陸地神仙互相殘殺現場。

也許是真的觸景生情,落永晝竟把六百年前後麵半段天榜試的場景回憶起來。

他的確是一路贏了三個人,拿到天榜第一。

不過過程沒他口中說的那麼簡單,還是費了點力氣的。

對上談半生的一場落永晝是一劍破萬法,明燭初光最後一劍的劍氣幾乎將整個擂台深深劈開,一分為二。

對上秋青崖的一場則是純粹以劍拚劍,拚劍道上的造詣領悟,打到最後兩個人氣儘力竭,誰都沒比誰好多少,落永晝愣是比秋青崖多了一口氣,贏了這場。

那時候十萬人騷動嘩然。

誰都不敢相信白雲間最年輕,最名不見經傳的首徒贏了天榜第一之位。

落永晝躺在地上大笑,明明起都起不來了,還非常嘴欠,非要去撩人家秋青崖一句:“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同樣躺在地上的秋青崖沉默著盯了他一會兒,悶不吭聲向落永晝伸出了手。

很久以後落永晝方知道那是秋青崖對他的認可。

那會兒他心裡臥槽了一句,心想這個小青有趣啊,不按常理出牌,可比二師兄撩起來有意思。

落永晝也真逞強,當真伸手去拽了秋青崖,兩人不知道誰拉誰,搖搖晃晃從地上站起來。

台下的祁橫斷向崔無質抱怨道:“讓他得了天榜第一,指不定尾巴怎麼翹到天上去,怎麼向人家得意洋洋炫耀。”

話雖如此,祁橫斷一臉快滿溢出來,恨不得拿大筆蘸朱砂在腦門上刷刷特批“我好驕傲”的表情毫無說服力。

更何況他下一刻還轉身拉住經過的白雲間弟子,向人家明貶暗秀地暗戳戳炫耀他家師弟,給無辜弟子內心造成了極大陰影傷害。

崔無質好笑地拉住他,向那弟子歉意道:“你莫往心裡去,橫斷是因為永晝的事情高興過頭失了分寸,實是對不住。”

說完後,他自己也忍不住加了一句:“當然,永晝拿天榜第一我亦是很高興的,這該是我們白雲間的喜事。”

弟子:“……”

那次天榜試後,格外留了一段時間給弟子自行切磋交流。

落永晝由此陷入了水深火熱,苦不堪言的生活。

月盈缺不服自己的好夢無缺被他輕易破解,來尋他,打。

談半生覺得自己總能以陣法之巧降住劍鋒之利,來尋他,打。

秋青崖難得在劍道上遇一可貴可敬之對手,來尋他,打。

各家各派弟子聽說有天榜第一那麼一號人物,來尋他,打。

落永晝累到差點每天走路都是被人抬著回去的地步。

最難辦的還是談半生。

他來找落永晝切磋時言語彬彬有禮,禮數周到,唯獨陰沉沉的麵色和眉間褶皺做不得假。

每被落永晝破解一回陣法,他麵色便愈陰沉一分,眉間褶皺便愈加深一分。

看到後來,看得落永晝心驚膽戰,隻覺得談半生似乎隨時都會自爆丹田,和他同歸於儘。

有一天他在出演武場時,聽到曉星沉弟子低聲議論:“談師兄他…”

他們礙於談半生素日積威,不敢直言,語氣卻憂心忡忡。

同行弟子也說:“談師兄在那麼和白雲間的首徒打下去,遲早要把自己逼出問題。”

落永晝在原地待到兩人離開,若有所思。

第二天談半生按時來找了他,縱然穿戴一絲不苟,曉星沉的星辰華服在他身上整整齊齊,璨然生輝,也難掩談半生蒼白憔悴之色。

不用多想,必定又是連夜鑽研改進了陣法。

落永晝想道,算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這一次落永晝沒和他打,談半生陣法一啟,他把劍一丟,任憑陣法攻身也不動。

若非是談半生及時收陣,落永晝能不能留得命在還難兩說。

談半生氣得嘴唇微微漲紅,質問他道:“落道友這是何意?瞧不起談某的陣法可以直說,這般作為也太看不起談某了。”

落永晝煞有介事道:“談道友才是太看得起我了。”

“你日日來尋我比試,每次比試皆竭儘全力,力竭而歸,我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起這種強度,昨天回房都是讓弟子將我抬回去的,更彆說是還有力氣舉劍。”

他說得煞有介事,把談半生唬得一愣一愣。

少年談半生的臉皮終究薄,最在意禮節,當即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以後我不來叨擾道友。”

落永晝暗暗舒了一口氣。

他深知像談半生這種本質高傲慕強的人,把他按在地上打逼他說實話,是死都不會說的。

隻能先行賣慘取得談半生同情,再另探他口風。

落永晝說:“小青就是個劍癡,阿月是順風順水,受不得打擊,他們兩個來尋我都是點到即止,而且理由我也想得明白。獨獨談道友你,真是叫我想不通透你那麼拚命為何。”

若是後來的談半生,肯定對他拙劣的套話手段不屑一顧。

可那會兒談半生年少,沒經曆過事情,也沒來得及蛻變。

他沉默了一會兒,在愧疚心和逼得他瀕臨崩潰的壓力中開口說了實話:“因為我師父。”

饒是落永晝想過千萬種理由,還是被談半生驚呆了一瞬:“你師父說過你沒拿到天榜第一就要逐你出師門?”

除了這種原因,落永晝不做他想。

他剛想勸談半生一句,這種師門,要不你乾脆來我們白雲間算了,就聽談半生沉靜道:

“不是,是我向我師父立下過軍令狀,一定要拿到天榜第一。”

落永晝嘿了一聲,接口道:“那我還和我師父誇下過海口說我要做天下第一呢。”

他正想說放下心兄弟,誰年輕的時候沒吹過幾個牛做過幾個夢,談半生又道:

“可我沒拿到天榜第一,辜負他心血教導,有什麼顏麵回去見他?”

落永晝突然想起來崔無質和他提過,談半生生來孤兒,無親無故,若非曉星沉主現身撿走了他,收他為徒撫養長大,談半生恐怕是個流落街頭的命。

因此,談半生對曉星沉與曉星沉主的重視幾乎到了極端的地步。

據說他曾經跨越人魔兩族邊境線,追了數萬裡隻為殺一個對他師父出言不遜的魔族。

到最後魔族殺成了,自己命也丟掉半條。

據說有弟子背叛曉星沉,被他處以極刑,至今被關在地牢裡欲求一死兩人不能。

聽上去是個十成十的瘋子。

落永晝想了想,安慰他道:“沒事,回報你師父有很多條路,沒必要非拿天榜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