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他才發現談半生的眼睛有點紅,聲音裡透著一絲壓抑的瘋狂。
談半生說:“我連天榜第一都拿不到,以後拿什麼回報我師父?”
落永晝:“……”
瘋不瘋暫且不說,反正落永晝是第一回見到鑽牛角尖鑽成這個匪夷所思的模樣的。
旁人見到談半生這個模樣就該告辭好走不送。
可落永晝不一樣。他像是天生閒不住,大包大攬,什麼有的沒的都愛去摻合一腳。
他拿起劍來,道:“走走走,你要不是研究陣法嗎?我陪你一起。”
談半生這會兒倒神智恢複得差不多,禮貌道:“我之前多次叨擾道友,實是我的不該,在此表過歉意。道友放心,我日後定不會再逾矩。”
落永晝沉沉歎了一口氣:“你不逾矩,我擔心。”
“萬一你想不開入魔了,或者想不開跳個樓,追根究底,這豈不是我的責任?兄弟,我也怕被碰瓷的。”
他說得談半生越來越愧疚,一張白淨麵皮漲得通紅。
落永晝:“而且我自認同階無敵,對能打敗我的陣法也很好奇。我可以把自己借給你研究研究。”
他很快為自己逞一時意氣叫苦連天。
談半生研究起陣法,是真正可以一天十二個時辰不睡覺的人,落永晝已經數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沒好好睡過一覺了。
然而一直等天榜試徹底散會時,他們都沒研究出能勝過落永晝自己的陣法。
落永晝嘴上說著叫苦連天,手上乾脆拍板道:“我和你一起去曉星沉。”
談半生點點頭,應了。
祁橫斷知道嗤之以鼻,一邊拉著臉囑咐他:“彆去人家曉星沉裡丟人,這回沒人罩著你。”
但根據崔無質提供消息,據說祁橫斷連夜寫傳訊符回去和越霜江通傳,說要陪落永晝去曉星沉。
被拒絕後,師徒兩人一個為老不尊,一個暴脾氣,竟是通過傳訊符你一句我一句地隔空對罵起來。
操作之騷令人目瞪口呆。
到曉星沉的第二個月,兩人終於研究出了這個陣法。
談半生當時問他:“你不怕我用它來對付你嗎?”
“不怕啊。”落永晝渾不在意,“你不覺得超越自我很有意思嗎?我既然知道自己的弱處軟肋,你怎麼可能還指望能用對付我?”
他拍拍衣袖,笑道:“好了,了卻你一樁心魔,也成全我自己。這件事總算可以到此為止,走,喝酒去。”
黃金麵具將他的麵容藏得嚴嚴實實,唯有眼裡的一點神光亮過曉星沉一百八十樓明珠華燈,亮過外頭驕陽萬丈。
真是灼人。
那天晚上落永晝高興,喝了個大醉,酒後吐真言,向談半生真情流露道:
“老談,不是,老生,我真覺得老生常談挺適合你的。”
談半生眉角的青筋跳了跳。
落永晝含糊不清:“老生,你真不知道,和你研究拿破陣法的時候我有多暴躁,有多想拆曉星沉的樓。”
說罷他還真拿劍出來,認真對著牆壁捅了捅。
談半生:“……”
奇異的是,他也沒有出聲喝止阻攔。
談半生一向很懂得恰當的疏離。
唯獨落永晝說要和他一起去曉星沉的那次,談半生沒有拒絕。
也許是在那時候他心裡除卻自己師父和曉星沉,已經多了一個其他的,給朋友的位置。
談半生斟酌許久問了一句:“你為什麼會幫我?”
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這人人盼著彆人能當自己墊腳石的修仙界,怎麼會有人為一句話能任勞任怨幾個月,幫著彆人破解自己的破綻呢?
落永晝一揮手,仰頭間黃金麵具正好迎上灑下來的月華,閃閃發亮:
“我說我同階無敵,那我肯定要做到同階無敵,你做出了這個陣法,我當然要了解它,再破開它。”
“而且我想要拯救天下,肩負蒼生,又不差順帶把你從心魔邊緣撈回來的功夫。”
談半生:“……”
他冷靜地拍暈了落永晝。
再說下去,落永晝恐怕是要衝上三千世界,拳打玉皇,腳踢如來,欲與天公試比高。
第二天兩人告彆,落永晝回白雲間。談半生原以為經曆過昨晚的酒瘋,落永晝的厚臉皮總該有所收斂。
他想不到的是日後走曉星沉,落永晝走得愈發輕車熟路,毫無負擔。
用他的話就是拆都差點拆樓了,還要什麼負擔。
談半生又氣得眉頭直跳,到底還是給他留了一條路。
原主的回憶到此而止。
原主估計沒有想到,他和談半生研究出來的陣法,會有朝一日被談半生有所改動,在曉星沉中設局對付他自己。
原來談半生也有過這樣的年歲啊,傻乎乎的一根筋,單純好騙,就是愛鑽點牛角尖。
他到底是經曆過什麼才會麵目大變,成為今日的曉星沉主?
是為他死在魔族手上的師尊嗎?
落永晝低眼看劍,種種雜亂的思緒吵得他頭疼,忽然覺得有點累。
大概以前魔族猖獗那會兒,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吧。
原主以為能把所有人一起擔著,結果弄得亂成一團糟。
可能在那樣的年代,想把所有人擔著本身就是一種錯。
劍刃上映出來的不隻是落永晝一個人的臉。
還有穆曦微的。
落永晝怔了怔,看著少年人毫無陰霾的眼睛,心情又毫無緣故地好起來:“該是你上場的時候了,曦微。”
******
月部首領轉世的魔胎死了。
這個消息不僅僅是天榜試上十萬人親眼目睹,遠在北地荒蕪之處,亦有人睜開了眼睛。”
“月部首領死了。”
說話的人年輕人樣貌,衣服白底繡金,珠墜玉佩,累贅華麗得與北荒格格不入。
他所在之處,亦是在北荒萬裡平原荒蕪的赤土地上,拔地而起了一座宮殿,走廊裡鮫油的華燈一盞接一盞,將整座宮殿照得亮如白晝,成了常年昏黑的天色中最顯眼的存在。
映得荒土地紅得也似染血。
底下的大乘一個個低垂頭顱,大氣不敢出地等著年輕人後續的言語。
年輕人說:“既然落永晝殺了月部首領的魔胎,那麼我遂他的意,準備開戰罷。”
這麼大的事情下來,當即還是讓大乘吃了一驚。
有人小心翼翼道:“大人,我們籌備百年,如今劍聖忽然現世,日月星三部首領去其二,著實不是開戰的好時機。”
他一說話,像是開了個閘口,大乘一個個附議起來:
“不錯大人,斷不可為一時意氣之爭,自斷百年謀劃啊。”
“我們左右忍了百年,何妨再多忍氣吞聲一段時間?”
年輕人一一掃過說話之人,微笑道:“我覺得無妨。畢竟我從沒指望過日月星那三個廢物能成事。”
他明明沒什麼威勢,也沒恐嚇言語,就像是再單純不過的紈絝子弟,富貴出身。
但被他眼風掃到的魔族,卻一個個噤若寒蟬支了聲。
年輕人是近百年前來到北荒這塊地盤的。
當時他們看他細皮嫩肉,威壓不壓,如何會正眼相看?
又怎麼能想到日月星三部首領皆不是他一合之敵?
年輕人聲音低下來,像是在自言自語,彆有一份老友相見的親呢:
“畢竟落永晝…現在可不是全盛時期。”
“穆曦微不死,他便一日沒法回全盛。不足為懼…”
年輕人叫穆七。
隱藏在日月星三部首領身後,真真正正的魔族之主。
******
穆曦微對上謝扇。
謝扇與她師父玉箜篌、師叔祖月盈缺所習幻術同出一脈。
月盈缺的是好夢無缺、玉箜篌的是箜篌天音、謝扇的則叫檀扇輕風。
皆是拉人入幻境,使其沉醉不已,流連忘返的一類幻術。
被穆曦微一劍破之。
依舊是一劍而已。
在點出那一劍的瞬間,十萬人驚詫吸氣,之後就是久久不言。
臉,真的好疼。
謝扇回席後若有所思,向玉箜篌道:“師父,我總覺得穆師叔的劍氣,與劍聖的有些像。”
才會強到讓人毫無抵禦之能力,生不出反抗心思。
玉箜篌倒是不介懷,柔聲開導她道:“也許真是劍聖的劍氣也未可知。但是阿扇你要曉得,愈是強的劍,心氣便越高傲。”
“若是劍聖的劍氣能心甘情願被他所使喚,那麼說明他未來之成就…”
玉箜篌這幾個字說得很輕,像是在敬畏,又怕驚動什麼:“必不下於劍聖。”
倒數第二場,穆曦微對上了蕭傳風。
劍意憑劍意,不消多說,又是一劍。
全場是死一般的寂靜。
蕭傳風回席,倒是很灑脫,對著欲言又止的歸碧海弟子道:“穆師叔的劍意的確強悍無匹,我輸也輸得心甘情願。你們哪個不服,大可向他去討教一二。”
最激動的應當是陸歸景。
他滿麵喜色,連一貫溫文的君子風度都顧不得,連聲對落永晝道:“師叔,您這個弟子實在是收得好,收得好。”
斬殺魔胎,天榜第一,誰家的弟子能像他師叔這樣?
陸歸景仿佛已經摸到了退休的希望。
落永晝不吝讚賞:“曦微確實是很好的,不久前我還壓了一百萬靈石壓他贏。”
陸歸景連連點頭:“該壓!該壓!師叔您這一百萬壓回去,收回來的就是一千萬!”
祁雲飛見自己的師叔師兄都對穆曦微這般偏心,難免有些不平衡,咕噥一聲道:“師兄你未免也太看好他了。”
話未說完,就被陸歸景瞪了回來:“你能賺一千萬給白雲間嗎?”
祁雲飛:“……”讓白雲間虧一千萬靈石他覺得不太難。
賺…恐怕是不可能的。
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陸歸景嘿然冷笑:“不能就閉嘴。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等以後我要卸下掌門之位,你就該求著曦微去替你付打架事宜賠償賬單。到時候看看你敢不敢瞧不起人家。”
祁雲飛:“……”
他仿佛被命運與現實扼住了咽喉,求助地看向落永晝,希望他師叔能救他一命。
落永晝悠然道:“彆看我,看就是讓你去問曦微。”
他看好戲般補了一句:“那是我親徒弟。”
台上宴還與穆曦微拔劍相對而立。
宴還先執對手禮:“小師叔。”
他語出驚人:“若為了逃避掌門之位,我該輸這一場。”
說罷宴還自己又笑了笑,瞳孔裡映著劍的光:“可這一場事關天榜第一,我想好好打,不想輸。”
穆曦微還他一禮,起身鄭重道:“宴師兄說得對。”
這一場事關天榜第一,他也不想輸。
因為穆曦微想讓全天下知道自己值得,值得劍聖收徒,也絕不會墮劍聖威名。
身外名穆曦微可以不在意。
這一口氣有關他師父,穆曦微必須要爭。
兩人拔劍,劍光撞上劍光,劍吟交織成一聲聲的長鳴,俱是不肯服輸的少年熱血意氣。
落永晝看著兩人比鬥,似是想到什麼,問祁雲飛道:“小飛,三百年前的天榜榜首是你嗎?”
祁雲飛咳兩聲,以拳抵唇,非常矜持:“湊巧罷了,哪裡及得上師叔那屆人才濟濟。”
落永晝:“三百年前發生了什麼?”
他語罷就撞上祁雲飛眼底一閃而逝的悲憤之色。
再看旁邊的陸歸景,亦是沉沉不語。
落永晝意識到三百年前,應當是真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
“沒什麼。”
祁雲飛繃緊了一張皮,極力平靜道:“您不記得也好,師叔,反正最後該報的仇得報,該砸的你也一劍砍了半邊四姓城。”
他緊緊抿著唇:“沒事了,都過去了。”
他越是無事發生,越把落永晝聽得迷茫不已。
好在此時台上勝負已分,才免去兩人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場尷尬。
穆曦微勝了宴還。
十萬人無一人出聲,緘默到了反常的地步。
沒人想到天榜試會是這個結局收場。
他們不久前嘲笑穆曦微築基修為,惋惜劍聖怎麼會收他為徒,甚至許多人嘲笑說劍聖此時收徒,不怕在天榜試上丟臉嗎?
結果人家證明給他們看,天榜第一的名頭實打實的足分量
築基期的天榜第一。
他們說起來自己都不敢信。
白羽生之兄,白家長子白羽秦為這任天榜試的眾裁判之首。
十萬人目光齊齊集在他身上,等著他走上擂台,宣布一個已定定局的勝負。
白羽秦一步步走上擂台。
沒人看見有特殊陣法加持,百煉不侵的石質擂台內部裂開一寸寸蛛絲般的細紋,密密遍布開去。魔氣沸騰在白羽秦體內,喧嚷叫囂。
但是下一刻驟然炸開的煙塵漫天,碎石陣陣,每個人都看見了。
有一道劍光破開煙霧。
穆曦微那道被詬病氣若遊絲的劍氣終於活了起來,一劍遊走如龍吐珠,鳳展翅,火燎原。
一絲尚且能讓人手足無措,何況是完整一劍?
劍光破煙霧,碎石台,意猶未儘。
天搖地晃,轟然滾落的聲音不絕於耳,晶瑩剔透的五色碎屑林落如雨。
劍光最後碎了半座用於天榜試場地的琉璃台。穆曦微一臉無辜站在原地,像是來不及反應剛才電光火石。
祁雲飛滿目震驚,喃喃道:“師叔,你弟子真是有你當年的風範。”
白玉檀怎麼能忍?
他看著自己長子屍身目眥欲裂,掌風所至之處,連空間也被隱隱扭曲成波紋之態。
一把劍橫出,不費吹灰之力地將白玉檀攔了下來,剛才的聲勢浩大弄得像一場笑話。
白玉檀咬牙切齒,望向來人:“落!永!晝!”
怒極之下,他連劍聖的尊稱都忘了講。
“你徒弟殺我白家長子,毀我琉璃台,你怎麼交代?”
落永晝說:“現在就有了。”
轟然聲再響,落永晝每說一字,轟然聲便一聲響似一聲,直至最後話音落下時戛然而止。
一字一劍。
五字摧樓台。
琉璃台上遍地碎瓦殘垣,唯獨劍氣支著蒼穹。
他竟是把剩下的一半琉璃台也給一起拆了。
落永晝的意思很明顯。
劍聖的劍就是道理。還想要什麼交代?
“你要的解釋我給了。輪到你給我一個解釋了。”
擂台碎石間白羽秦的屍身滋滋然冒著魔氣。
“魔族為何會以白家長子身份出現在天榜試上,對我徒弟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