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您怕一劍下去誤傷無辜太多,沒法一一超度過來?
幾位弟子對落永晝的眼神,漸漸有了動容。
都說恐懼是拉近彼此關係的最好途徑,此話不假。
儘管這位洛十六有時候的表現太過弱裡弱氣,正常情況下難免會叫人不齒。
可將心比心,誰又不想在鬼域中擁有一個可以放心依靠的師兄呢?
很快有性子活潑一點的弟子上來搭話:“方才相逢得倉促,有所失態,慚愧慚愧。還沒請教兩位師兄的名諱師承呢?”
“我叫洛十六,他叫穆十七,我們一同拜入的白雲間,俱是外門弟子,尚無師尊教導。”
落永晝氣也不喘地張口就來。
弟子們很快露出了恍然的神色,確認互相身份地位相近後,又熱絡了一分。
他們走進街上的一家客棧。
客棧小二來迎他們,殷勤招待之際,不忘提醒他們道:“幾位客官可要當心咯。晚上若非是相熟之人,千萬彆開門開窗。”
“我們城中近日來有個長發的鬼女作案,一頭長發便是索命利器,很多時候客官您在窗外看到的疑似樹枝的影子就是她的頭發,能悄無聲息捅破窗戶來扼人咽喉,索人性命,不少鬼就是那麼交代在她手上。客官千萬千萬要當心。”
他這聲情並茂,津津樂道的口吻,再配上店小二厲鬼的身份,真不知道是在好意提醒,還是坐看好戲。
弟子們對著一桌飯菜,隻覺得毫無動筷食欲。
店小二說完又晦氣道:“呔,那妖婆委實可恨,作亂了那麼些天,也不知道官府能不能抓到她。”
白雲間弟子張了張嘴:“啊?”
你們鬼域還有官府管抓鬼的嗎?
厲鬼難道不都是自相殘殺,指望著殺更多鬼更好的嗎?怎麼還要把長發鬼女抓捕歸案?
店小二露出了然的神色:“客官是初來乍到我們鬼域吧?現在早不時興殺鬼取樂那一套了。殺鬼有什麼好的?能換幾個錢?連頓好飯都吃不了,花酒也喝不了,有什麼意思?還是互利共榮,大家好好做生意來得妙。”
白雲間弟子:“……”
這番邏輯竟是無可反駁。
店小二:“長發鬼女壞了這城裡的生意,官府咋能不抓呢?大家都對她恨得緊呢。我勸幾位客官也看開些,彆整天沉溺在做人那些事裡,畢竟做鬼也是要恰飯的嘛——”
說完他一刷背上汗巾,又跑去彆的桌傳菜了。
留下幾個弟子在原地發呆。
雖然做鬼也是要恰飯的,小二一番開導也很有道理,但他們目前仍是人身,對長發鬼女難免憂心忡忡。
落永晝比他們先一步說話。
他抬起眼看穆曦微,麵具下的眼睛仿佛藏了許多欲語還休:
“師兄…長發鬼女的事聽著好瘮人,我好怕。”
穆曦微慢慢地,給他倒了一杯酒。
他覺得被落永晝那麼三番四次一來,自己也快要精神錯亂,跟著入戲道:
“沒事,不怕,喝酒壯壯膽。”
落永晝捏緊了酒杯,緊張道:“如果真有什麼長發鬼女找上門來,師兄一定會幫我攔著的對不對。”
穆曦微:“……”
這是他師父。
是他師父。
師父…
他在心裡如是念了三遍,勉強平心靜氣,一字字艱難道:“嗯,不怕,有師兄在。”
穆曦微不懂落永晝為何會要演這一出。
隻是落永晝想演,他便心甘情願地陪著落永晝一起演罷了。
落永晝早在麵具下無聲笑得險些喘不過氣。
穆曦微真是可愛,不經逗。
等再逗他兩回,就把穆曦微誤會自己那事兒揭過去,一筆勾銷。
落永晝心懷坦蕩,磊磊落落。
誰叫在穆曦微心裡,他還比不過一個數字?
不多逗幾次怎麼能消氣?
白雲間的弟子對陌生的環境畏懼歸畏懼,倒不至於到草木皆兵的程度,推杯換盞之間,幾個人有說有笑起來。
同門的師兄弟嘛,談論的時候總歸有幾個話題繞不開,比如說白雲間風雲人物。
身為劍聖弟子,白雲間首徒,不久前還名不見經傳的人物,穆曦微有幸取代宴還,成為白雲間弟子的不二談資。
有弟子喝酒上頭,大著舌頭道:“穆兄,你知道那個穆曦微嗎?就是劍聖弟子,和你同姓的那個。”
穆曦微:“…我知道。”
非但知道,而且就是穆曦微本人。
弟子一揮手:“我就納悶了啊,據說這個穆曦微不過是區區一個築基期,家世來曆也很普通,憑什麼能被劍聖看上眼?”
落永晝替穆曦微挽回一點顏麵:“也許因為他是天榜第一吧。”
弟子:“說到這兒,我就更納悶了,洛兄你說,他穆曦微被劍聖收徒的時候僅僅是築基,到天榜試上怎麼就力壓群雄了?”
他言之鑿鑿,確定道:“一定是劍聖他老人家,給了自己弟子什麼秘而不宣的製敵秘訣法寶。”
行吧。
見說不服弟子,落永晝換個方向,索性給他提供新思路:“或許是劍聖看上穆曦微了,所以收他為徒也不一定。”
弟子們紛紛眼睛一亮,先是滿臉的難以置信不敢妄言,但隨後借著酒勁,熱切地低聲討論起來。
好像發現了什麼很了不得的新思路似的。
穆曦微作為他們裡麵最滴酒不沾的那一個,臉卻快要紅到脖子根了。
明明相較起其他的,落永晝這個才是最不靠譜的解釋。
穆曦微弄不懂弟子們是出於何等天才想法,才能把落永晝的胡說八道納入考量範圍內。
他覺得落永晝眼風那麼輕飄飄一掃,自己手裡的筷子就到燙手的程度。
穆曦微不知第幾次沒出息地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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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域中客棧房間陳設與人間大體相類,隻是有長發鬼女的事跡在,便多了一分陰森未知的氣息。
尤其是當今夜半三更,燃燒殆儘的燭火映出落永晝房門外一個模模糊糊的黑色枯瘦人影時,更顯可怖。
落永晝自不會犯怵,撩了撩眼皮:“進來罷。”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進來的黑袍人恭敬跪在落永晝身前,掀開兜帽,露出的赫然是日部首領一張臉:“主上。”
落永晝:“……”
沒想到日部首領恢複得還挺快,才一天時間就能大變活人,從神魂變成個活蹦亂跳的魔族了。
他剛想問候一下日部首領,問他究竟是以何等大無畏的心態來這裡,才不怕被自己殺時,日部首領搶先一步開了口:
“屬下此番前來,是有要事想邀主上相商。”
落永晝:“給穆七帶話可以不用那麼委婉的。你不嫌跪著烙膝蓋,我還挺嫌你傷眼睛的。”
出於意料之外的是日部首領向他望了一眼,低頭,額頭幾乎要觸到地麵:
“屬下前來,是想擁立主上登臨魔主之位,共殺穆七。”
“魔族百年間魔主之位空落,穆七有實而無名,如今的魔主之位,也該迎來它新的主人。”
顯然是穆七之前把日部首領捏成神魂的行為,徹底觸動了日部首領的底線。
魔族的確實力為尊,強者至上。
但是再實力為尊,日部首領也無法再忍受下去頭懸在褲腰帶上給穆七賣命不說,還隨時會在穆七手上喪命的風險。
日月星三部首領,陸地神仙,也是山頂上的人物,誰不是又敬又畏?
到了穆七手裡,瞬間變成貓狗不如的存在。
日部首領身為陸地神仙,一部首領,哪能沒點心氣,哪能咽得下這口氣?
於是他來找了落永晝。
“哦?”
落永晝長長地拖了調子,這才真正來了一點興趣,挑眉道:
“你不怕我登上魔主之位後,挑起內亂,讓魔族有生力量毀於一旦?”
日部首領:“魔族內亂了幾萬年,各憑本事罷了。為殺穆七,屬下心甘情願擁立您為魔主。”
落永晝:“你不怕我殺你?”
日部首領依舊是這樣說:“各憑本事罷了。”
言下之意是反正落永晝早晚都會想殺他,先死一個穆七大家都穩賺不虧。
兩人都懂,心照不宣。
劍鋒的錚鳴打破兩人無聲的對峙。
落永晝手指撫過劍刃,他分明坐著懶散倚在床沿,說出來的話則居高臨下極了:
“憑一個穆七就想打動我?”
“你以為你是誰?我是誰?我先取你的性命,再去殺穆七,不用費事不是更好?”
日部首領在來見落永晝的時候也想到過這一點。
劍聖天下第一,榮光滿身,大妖魔主的身份,興許真的打動不了他。
但他對穆七的憎意實在是太濃,哪怕知曉落永晝那裡處處危厄,也不惜要來一試驗。
日部首領的冷汗涔涔而下。
好在他最終沒有等到明燭初光。
落永晝站起身,拍了拍手:“行吧,我答應了。”
他不如何深思熟慮,口吻很淡,把一個魔主之位隨意當得和什麼似的,好像根本不知道等在自己前麵的是什麼。
係統打破多日的沉默,急聲提醒他道:“宿主!”
“係統。”落永晝倒是應了它一聲,反問道,“你告訴我,一百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麼?”
係統一個字也不說。
落永晝早料到它的反應:“我很想知道一百年前發生過什麼,我體內妖魔本源的事又該如何解決。既然源頭在魔族,順水推舟正好。”
“當我作死一次吧。”
落永晝歎道。
他自己心裡有數,這個決定自己下得魯莽,不見得討好。
“可我真是太想知道百年前發生過什麼了,仙道的人我沒法直接問他們,隻能從魔族下手。但凡有一點蛛絲馬跡,我必定尋根究底追個乾乾淨淨。”
落永晝也想不清楚原主百年前的事,為何會牽動自己至此。
他乾脆不去想。
人活在世上,哪能沒幾件想做的事,哪能沒衝動循著自己心意一廂情願過?
係統:“如果被主角得知——”
它試圖委婉地提醒落永晝。
這次《天命》世界中的主角,可是個名副其實的光偉正人設。
落永晝不當回事:“放心,曦微不會得知的。等到那時候,我已經將整個魔族連根帶盤端了,能有什麼事?”
劍聖照樣清清白白,人族楷模。
係統垂死掙紮:“到時候宿主你畢竟當過魔主,痕跡難掩。”
落永晝忽地笑了:“誰說魔主不能誅魔族的?”
“我當魔主才不是為什麼見鬼的穆七,一隻手能打三個的貨色。若是我不願意,日部首領也好,穆七也好,天下誰能勉強得了我?”
隻是因為太想知道百年前的事情。
太想知道穆曦微到底經曆過什麼,他鐘愛的數字和陰魂不散的噩夢來由。
劍聖天下最光明正大。
也最離經叛道。
係統有種不祥的預感,但它知道落永晝決定的事,自己不可能拉得回來,隻得憋屈地住了嘴。
日部首領不料落永晝會如此輕易得鬆了口,大喜過望。
他仿佛見到穆七橫死的場景,恨不得立即將魔主現世這個消息昭告天下,當機立斷道:
“屬下先回魔域,將魔主現世,您登位在即的消息昭告諸魔。穆七受您一劍威懾,應當是不敢前來的。”
“然後屬下再舉辦大典,也該叫世人知曉,我魔族新主,已然現世。”
他眼角餘光瞥見窗外有絲絲縷縷的黑霧拂過,黑霧變幻裡,是一個女子的身形。
一個不入流的小鬼,平時日部首領出手都嫌丟人的那一類。
這一回情況不同以往,日部首領為展現自己優良貼心的下屬品質,剛想隨手替落永晝捏爆時,客棧裡傳來了一陣騷動。
腳步聲、兵器出鞘聲、叫喊聲…雜亂而起,不一一而足。
落永晝傳音的兩字落到日部首領耳朵裡:“彆動。”
日部首領噤若寒蟬,登時收了掌間魔氣。
說不定是外頭小鬼修為低微,背後牽扯到的東西卻很大,所以才讓劍聖有所顧忌,打算親自去解決。
說起來劍聖這次來魔域,背後隱藏著何等深意?
正當日部首領腦中想了一串陰謀布局的時候,他眼睜睜看著落永晝——
不錯,落永晝,仙道的劍聖,魔族的大妖魔主,天下第一人。
沉寂百年後複出即斬殺月部首領,一劍擊潰陸地神仙,誅殺幾萬魔族,如日在中天,煌煌不可擋的天下第一人。
日部首領十分確定落永晝從頭到尾在自己麵前,都是同一個。
這位天下第一人迅速扣上了自己麵具,三步兩步出了房門,腳步聽著很慌亂。
不知道他是怎麼走的,反正落永晝在一群同樣慌亂的人群,和一片漆黑的室外,精準撞到了穆曦微。
他一手搭腰,一手搭肩,牢牢地試圖將自己扒上去。
扒到一個修為僅築基,年齡僅十八,除了一張臉能看一無是處的少年人身上去。
“長發鬼女來了…師兄我好怕,師兄你會保護我的對嗎?”
日部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