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傾訴(番外在作話)(2 / 2)

談半生保住了他半邊肩膀。

穆七哪怕收手後退得快,仍是被這一劍劍意所掠,整個人氣勢都萎頓下來。

穆七與穆曦微,勝負已分。

全場靜默,鴉雀無聲。

沒有人料得到打敗現任妖魔主的,不是劍聖,不是任何一位陸地神仙,而是一個在天榜試時還被他們嘲笑過實力低微,年僅十八的小子。

無論這聽起來如何像是一場荒謬的笑話,讓眾人懷疑自己的眼睛也騙了自己,瞬息萬變的局勢做不得假。

這件事的確真真切切發生了。

白雲間劍聖一脈三代,俱是無可爭議的人間傳奇。

從此以後天下無人不是心服口服。

穆曦微收劍,他劍光未儘,如在身後分出萬丈霞光,他披霞帶瑞,向落永晝走來。

兩人距離被拉近到近無,穆曦微低頭,單膝跪地,將明燭初光雙手奉於落永晝。

方才盛怒之下敢拔劍直指穆七的少年,如今聲音輕輕的,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唯恐自己驚擾到這一場美夢易碎:

“弟子僥幸,不負期望。師父,您的劍。”

落永晝不去接劍,反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腕,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你叫我師父。”

穆曦微低低“嗯”一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落永晝挑眉反問:“那何必跟我這樣客套?”

不等穆曦微回答,穆七已經橫空插了進來。

他是受傷,又不是傷重至死,收拾一下仍是活蹦亂跳:

“事已至此,恐怕雙方很難分出一個勝負高下,不如兩方各退一步,各回各地吧。”

仙道頓時嘩然一片。

人魔兩族仇恨由來已久,刻骨彌深,此番好一場驚變,讓他們就這樣退回去,魔族得以韜光養晦,眾人如何甘心?

但沉下心來一想,這的確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仙道雖說多了幾位陸地神仙,但劍聖重傷、西極洲主和穆曦微戰力不明、談半生和白家…

誰也不願意去細想這倆糟心玩意兒。

魔族那裡可是足足百萬魔族,真要硬拚起來,多半是兩敗俱傷的局麵,隻能從長計議。

落永晝問他:“你早知道我要對妖魔本源動手?”

穆七承認得很痛快:“對,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是會做出這等事情的人。”

他說完就打量著落永晝神情,連一點點細微的變化也不肯放過。

這是穆七最大的樂趣之一。

畢竟像落永晝這樣心高氣傲,渾身上下寫滿老子天下第一,天大地大都容不下他的人,發覺自己被玩弄於鼓掌之間,做了他人一顆棋子——

那該多窩火,多有趣啊。

出乎意料的是,落永晝隻是平淡點了點頭。

最多在心裡罵一句七百年前的自己識人不清。

他問道:“所以你是借著我對妖魔本源動手的時機,溝通談半生,召來的魔族?”

“是。”

穆七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著重強調了一句:“劍聖是我布局中極重要的一環,若無劍聖仗義拔劍相助,我亦難如此輕易做到。”

祁雲飛簡直被他話裡話外的挑釁之意氣歪了鼻子。

相較起來,落永晝可謂是雲淡風輕,一點也不在意自己被人狠狠坑了一筆似的:

“行,你今天說的話,決定來日你在青玉台以什麼樣的姿態死,我不急。”

他們談判也談過,狠話也撂過,接下來該回仙道了。

其中以兩人的歸屬發生爭議。

穆七無聲用口型向談半生留了兩個字。

原本一副獨臂也恨不得要了百萬魔族性命的談半生沉默良久,開了口:“我事成之後,必殺魔族。”

穆七知道談半生說的是真話。

他活一輩子,七百多年,就他師父那麼點執念,等執念實現,談半生也就超脫了。

到時候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對談半生而言都無所謂。

嘖,真是可憐。

愈是要滿足自己這點興味,穆七愈是要保住談半生,不讓他死。

大概是被局勢轉折的神來之筆震驚得多了,眾人對談半生的舉動也就不足為奇。

談半生先前配合穆七,設下橫跨時空的陣法,釀成人族之禍,他若是回了仙道,也地位尷尬,說不得會挑起曉星沉與其餘宗門的對立,不如不回來得好。

唯有曉星沉弟子,齊齊向談半生跪了下去,靜得隻剩下膝蓋撞地的聲響,偶爾還間雜著那麼兩聲沉默的啜泣。

談半生再不近人情,也是以羽翼庇護他們幾百年,事事儘責,親力親為的曉星沉主。

月盈缺唏噓過一場,便不再感懷,反而像是想起什麼,向白玉檀誠懇道:

“白家主,您看既然魔主和曉星沉主皆留在王城中,要不您也過去湊個熱鬨?”

白玉檀:“……”

他想起流言蜚語,有點很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宴還背後有落永晝與穆曦微兩個撐腰,講述起兄弟禁斷,修羅場大三角的愛情故事來,可謂是肆無忌憚,連聲音也要比以前響一點。

月盈缺還在那兒裝模作樣地感慨道:“白家主不留在王城,真是可惜了啊。”

葉隱霜附會,沉痛扼腕:“真是一番拳拳心意總不得珍惜,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白玉檀:“……”

艸,這事還能不能過去?

這一次魔域之行,旁人是飽足了眼福,曆儘了大事,獨獨宴還與眾不同,彆有收獲。

他發現了自己天生所長,應該將天賦發揚光大的地方——

胡編亂造,張口借來。

借著這一點發現,穆曦微在他口中變成了出生時神鳥托夢,金光天降,日月異位,生來合該拯救天下的神人。

宴還的目的也很明顯,把穆曦微能順順利利地捧上白雲間掌門之位,就是他畢生所求。

他做到了。

在飛舟返航的短短幾日日程之間,六宗弟子隻知白雲間掌門是劍聖首徒,是穆曦微,而不知有陸歸景的存在。

自然,他們人在空中,但魔族那邊禍患已現,要穆曦微處理的事務格外繁多。

宴還自認很對不起穆曦微,每日都要跑去和穆曦微磕叨磕叨。

穆曦微擊敗穆七後,在六宗內引發的議論從沒斷過。

每日都有弟子為他的來曆出身年齡背景編出一堆莫須有的,言之鑿鑿,氣勢洶洶,爭辯起來動手險些打破頭。

白雲間的弟子也會刻意避開穆曦微所在。

一個是對強者的敬畏。

另一個是原本與他們年齡相仿的少年,猝不及防搖身一變,變成了和陸地神仙平起平坐的人物,實在叫人一時半會間很難接受,也不知該如何對待穆曦微。

該把他當作劍聖弟子,還是當作如劍聖一般的人物來對待。

穆曦微倒是依舊謙和有禮,來時如何,去時也如何。

如上佳溫玉,不管置身於嚴寒酷暑,皆不改其玉質晶瑩無瑕。

穆師叔。”宴還非常憂心忡忡,“劍聖他受傷頗重,這些時日六宗來魔域裡的人,莫說是幾位陸地神仙,但凡是個能耐點的醫修,都來了一遍。”

“其中月聖尤為最,恨不得把門檻踏破,天天抱著劍聖哭,秋聖雖說什麼也不說,那副帶劍守在旁邊的樣子,也夠嚇人了。”

宴還咕噥道:“就是穆師叔你身為劍聖首徒——”

卻從來沒去看望過落永晝。

按理來說,最應該守在落永晝身邊的,就是穆曦微。

穆曦微執筆的手一抖,墨水在白紙上暈開一團,糊了原先的字跡,聲音依然是平穩無波的:

“醫修治傷救人,去看望師父在理;月聖秋聖兩人為師父好友至交,去看望師父在情。”

他穆曦微又算什麼人,有什麼資格守在落永晝身邊?

不過是百年前那個大妖魔主拙劣的替代品,於情於理皆不沾邊。

宴還看上去欲言又止:“可穆師叔你為劍聖弟子,陪在劍聖身邊,自然在情在理。”

他對上穆曦微古井般的神色,想起他不久前對上穆七的一劍。

宴還自認扛不住,心中一怵,把所有事實都抖了出來:

“穆師叔你應當知道,魔主、曉星沉主、白家主近來傳得沸沸揚揚的事情,是出自我之口。”

穆曦微溫言應道:“親眼所見。”

想不印象深刻也很困難。

宴還:“劍聖特意因為此事叫我過去了一趟。”

他不消多說,穆曦微心中已是了然。

雖說宴還傳三人的事情,情有可原,但身為白雲間弟子,心思不在練劍,整日鑽研這些有的沒的,終究不妥。

師父想必是懷著這樣的心思,才叫宴還過去,提點警醒他一二。

事實上,宴還一開始也是那麼想的。

他以為自己做的太過分,讓劍聖也有點看不下去,登時懊悔無比,恨不得回頭一頭撞死當時管不住嘴的自己。

一直到見到落永晝的時候,宴還都是遮遮掩掩埋了半張臉在袖子下麵的。

然後他看見劍聖白衣黑發,即便神容清減,一張臉依然顏色依然盛得如三春山水,八月曲江,有他在,就是盛夏灼灼驕陽照紅塵,明光滿世。

宴還更羞愧了。

想到自己要被劍聖因這樣難以啟齒的小事,單獨叫過來訓一頓提點一頓,他便無地自容,很有點刨坑鑽地埋自己的意思。

宴還聽見落永晝問他:“白玉檀的事情,是出自你口?”

宴還把頭低成鵪鶉:“是弟子傳的。”

正當他準備痛哭流涕以表悔改誠心,抱著劍聖大腿發誓此生不再犯的時候,落永晝靜靜地說了一句:

“很好。”

這句很好在宴還那裡無疑等同於拔劍,讓他一顆心,頓時撥涼撥涼的。

落永晝接著道:“曦微他自上飛舟起,沒有來見過我一次。”

宴還雖然不懂落永晝話題為何跳躍得如此之快,這一點也不妨礙他跟著義憤填膺,憤憤譴責道:

“穆師叔固然公務纏身,難以抽身,但為人弟子,一點空也抽不出來,未免太過!不是為人弟子的本份。”

“不錯,說得很對。”

落永晝很讚同,他彎彎唇角似攢出個笑意,懶洋洋地道:

“你替我和曦微傳話一聲,若是他再不來,少不得麻煩你再六宗之間傳個話,就像是傳白玉檀那樣。嗯…說他穆曦微負心薄幸,見異思遷,什麼都好。”

宴還下意識應了一聲:“好。”

啊???

等等???

什麼???

劍聖您老人家叫我過來,不是為了流言蜚語訓我,而是叫我傳您和穆曦微的流言蜚語???

這是什麼個操作?

宴還想不明白,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錯。

沒等他斟酌好字詞,小心翼翼地再問一遍,來確認究竟是他耳朵有問題,還是劍聖他腦子有問題時,落永晝已經揮揮手趕他出來。

宴還接了這任務,翻來覆去,夜不能寐,還是咬咬牙,把落永晝的話逐字逐句重複給穆曦微聽。

穆曦微聽完,筆啪嗒一下落到了桌上,顯然是很有點目瞪口呆,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個字:“啊?”

宴還很理解他,拍拍他的肩膀,沉痛道:“劍聖是那麼跟我說的。”

宴還表示無能若力:“若是穆師叔你再不去見劍聖,我恐怕隻能對不起師叔一回。”

對不起了穆師叔。

雖說宴還很感激穆曦微救他於掌門之位的水深火熱——

然而白雲間之主還是劍聖。

半盞茶後,穆曦微叩響了落永晝那扇門。

真是奇怪,明明隻一扇門的距離,穆曦微稍一用力,那扇門就能瞬間粉碎成木屑,攔不住他一點

可穆曦微覺著他和落永晝之間隔的,遠遠不止一扇門,甚至比往常任何時候隔的都要多。

隔的是百年時光,對一個人刻骨銘心的愛戀和再也跨不過的生死。

落永晝沒應他。

穆曦微繼續敲了三下。

落永晝依舊沒應。

穆曦微深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房門。

他對陣穆七的時候沒抖過的手,卻在此時不住發著顫。

落永晝望窗外皚皚雲海,就是不看進門的穆曦微,故意晾著他。

他的所做所為可以理解。

劍聖何等人物?有人敬他的劍,有人愛他的臉,此處受傷,一間飛舟房間也被蜂擁而來的拜訪者踏得門庭若市,趨之若鶩。

身份高貴自持如月盈缺,能抱著他胳膊肘天天哭:為人處世冷淡如秋青崖,照樣天天帶著劍過來和他相望兩兩發呆。

唯獨到了自己徒弟頭上,劍聖那點名頭不好使了,美人榜首那張臉也不好使了,整整數日的時間,沒換得他踏足一次,問候一聲。

落永晝當然氣。

他不生氣誰生氣?

“師父。”

穆曦微一進門便向他跪了下來:“是弟子不孝,一直未來看望師父。”

落永晝從鼻尖裡輕輕溢出一聲哼音,依舊置之不理。

穆曦微低眼看地,恨不得將地板看出個花來,嗓音也應極力的克製,泛出些許啞意:“可弟子…忍不住。”

“弟子想到百年前的那個人,想到師父在魔域王城的不告而彆,毅然赴死,弟子就忍不住。”

他怕自己忍不住在落永晝麵前現出貪婪醜陋的嘴臉。

還不如不見,至少能維持著在王城時表麵和平,兩相安好。

“百年前的人?”

落永晝是第二次從穆曦微口中聽見這個詞,使得他降尊紆貴開了口,重複一遍。

“是,百年前的人。”穆曦微一旦說出口,反倒有種大石落地的鬆快感,乾脆一塊豁了出去,直接道:

“百年前那個與師父兩情相悅的人。”

那不就是你嗎?

落永晝記憶未恢複,對這點倒是實打實的確信。

雲海上日光照得一室通明白晝,照不亮穆曦微眼中晦暗的神色。

落永晝不喜歡他這樣。

穆曦微這個年歲的少年,該是神采飛揚,鮮活無憂的。

他算是拿穆曦微沒辦法,這些天來一腔的鬱氣,也忽如春風化雨般的沒了。

“我喜歡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