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這個弟子。
就在幾日前他派了門內一隊精英弟子與長老前往明鏡台,弟子身為隊伍中領頭之人,還意氣風發,向他抱拳告彆,笑著說必然不負掌門重托。
短短幾日之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才能將其折磨成這個樣子?
陸歸景意識到事態不好,沉聲問他:“發生了什麼?”
然而不管他重複幾遍,弟子都隻會驚慌要統一,喃喃重複一句掌門救我。
陸歸景的心也漸漸沉到穀底。
他深吸一口氣,有條不紊地安慰弟子:“你現在回到了白雲間。”
陸歸景刻意強調:“有劍聖坐鎮的白雲間。隻要你在白雲間,這修仙界沒有人可以無緣無故動你。”
這便是劍聖明燭初光鎮守的弟子。
果不其然,弟子緩緩地恢複過來一點,一直茫然無措的眼睛裡也有了神光。
陸歸景輕輕拍掌,他兩側執事會意地喊了醫修上來,帶看上去隻剩下一口氣的弟子下去醫治。
“他的情況不太好。”
醫修檢查完弟子身體,神色凝重,“生機枯竭,若是旁的重傷可以一治。但生機枯竭…素來無藥可醫。”
弟子畢竟是白雲間精銳,經曆一番折騰後,神智漸漸回籠,聞言掙紮爬起,跪倒在陸歸景腳邊:
“弟子…辜負掌門重托。”
“明鏡台中人,並上我宗前往明鏡台的隊伍,除弟子之外,已然全軍覆滅,無一幸還。”
哐當一聲重地墜地的巨響,是陸歸景碰倒了手上端著的茶盞。
他帶著弟子去見了落永晝。
“明鏡台舉宗覆滅?我白雲間的隊伍也僅有一人幸存?”
落永晝問。
弟子頭壓得很低,像是羞於讓劍聖看到自己的真麵目,回了一聲:“是。”
他從進白雲間的那一刻,一直仰慕劍聖到現在。
劍聖於白雲間每一個弟子而言,皆是高不可攀的天上神人。
弟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第一次見劍聖,竟是在自己命不久矣,背著數十同伴性命作代價的此時此刻。
陸歸景感受到了落永晝的憤怒。
恨不得一劍將白雲間上千山峰夷為兩半的憤怒。
然而落永晝終究克製住了。
麵具下他閉了閉眼,隨後睜開:“沒事,你繼續說。”
弟子一五一十地講了下午。
他和同伴初至明鏡台時,雖說奇怪白雲間為何會將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十八流宗門納入麾下,倒未曾多想,隻安心做好自己負責的交接事宜。
誰也沒想到的驚變在這時候發生了。
明鏡台整個宗門,方圓數百裡,全陷入了一座大陣之中。
彆說是看清設陣人是誰,問他動手的意圖為何,他們就眼睜睜地看著明鏡台之人接二連三地死於他們麵前。
那是一種很可怖的死法。
青絲白頭,韶華蒼顏。前一刻還是青春正好談笑風生的人,下一刻就化作了一具孤伶伶白骨。
他們本該有的漫長壽命,數百載時光,通通被無限壓縮在了一座陣法下。
弟子現在說起來人還是抖的:“一直到目睹明鏡台中人的死法,我們才明白那是一座特殊的時間陣法,時光流速與外界全然不通,快了無數倍,硬生生將人生機耗在陣中而死。”
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難怪明鏡台全宗覆滅得悄無聲息,一個水花也不曾引起。
若是按常理來說,殺死千餘人所需的靈力波動,絕不會讓明鏡台周圍宗門一無所知。
但明鏡台的事不能按常理。
因為這座陣法籠罩之下,就是單獨一個獨立小世界。
“弟子能夠逃出來,也是僥幸。”
說到這裡,弟子用儘了他所有的心誌力氣,才勉力壓抑住自己崩潰大哭的衝動:
“時光大陣太過逆天而為,力不能久,耗去明鏡台與同門的生機,已是陣法主人能承受的極限。等陣法傾塌,弟子得以出逃,回到白雲間。”
不知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說他幸運,能從一千多人裡得到唯一生的機會,運氣自然不算太差。
說他不幸,弟子自身的生機也快枯竭,修行無望,一千多個人死得隻剩下他一個,餘生恐怕是再也逃不脫白骨累累的噩夢。
當然也很不幸。
“我明白了。”
許是被捂在麵具後麵的緣故,落永晝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悶,不複平時的清冽,帶著某種很沉重的意味。
對弟子而言,是一針舉世無雙的安心藥。
他大哭起來,眼淚鼻涕亂飛,嚎得一陣一陣地聲嘶力竭,嘴裡全是什麼:“我對不起白雲間,我對不起他們。”含糊錯雜。
落永晝按了按他肩膀。
弟子立馬沒了聲音,靜成一個泥人。
“對不起白雲間,對不起明鏡台的不是你,是設陣的人,是我。”
“設陣的人我會殺,你的壽元問題我也會解決。”
落永晝還想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實在說不出一點更多的。
能說什麼呢?
明鏡台是他信誓旦旦要保的,白雲間弟子是他信誓旦旦要讓陸歸景派過去的。
結果怎麼樣?
全死了,死得乾乾淨淨,死成了一具具白骨。
這臉打得他可真疼。
甚至不是臉打得疼不疼的問題,白雲間弟子是他派過去的,穆曦微是他縱容的。
最一開始,他就得為自己的選擇,得對這些生命負責。
結果呢?
全死了。
這是一個負責,是一個殺幕後之人就能抹過去,一筆勾銷的事情嗎?
“師叔?”
陸歸景滿懷小心喊了他一聲。
弟子隻顧著哭,他卻擔心落永晝。
天下的重擔全落在落永晝一個人的身上,今天魔族來犯,明天魔主出世,後天明鏡台出事,大大小小但凡有個事,人人都找劍聖哭。
白雲間弟子能找劍聖哭,能把事情交給劍聖什麼都不想。
那劍聖呢?
他要撐那麼多,他要護那麼多,他有個萬一,有個委屈,該找誰哭?
劍聖彆說是有個萬一,就是有個脆弱的時候,全天下都得塌。
陸歸景勸他:“怎麼能說是師叔你的錯。顯然是那陣法倒行逆施,不止師叔你,旁的幾位聖人,同樣沒有察覺。”
“不一樣。”
陸歸景能給他找借口開脫,落永晝不能:“我本可以發覺的。”
假如他狀態全盛沒去魔域,沒耗儘全力去殺日月星三部首領,那麼天下沒多少事物可以逃得過落永晝眼睛。
但是他去了。
日月星三部首領再廢,也是陸地神仙。
魔域王城守備再鬆懈,也有數十萬魔軍。
即使是劍聖,想要再殺完三個陸地神仙以後全身而退,付出的代價也絕不會小。
落永晝從魔域王城回來後,表麵上看著啥事沒有,光鮮亮麗,實際上戰力少說下滑了十之五六。
因此他才沒發覺明鏡台的異變。
明鏡台的眾人和白雲間弟子才白白送了命。
這一連串的事情,機緣巧合得讓落永晝禁不住懷疑。
懷疑幕後之人是算好的。
算好他會去魔域對日月星三魔動手,算好他戰力受損無力發覺明鏡台異變。
有人藏在比日月星三部首領更深的地方,以日月星三部首領更毒辣的手段想將穆曦微徹底推入大妖魔主的深淵。
“徹查明鏡台的事,不管那人神通多廣大,上天入地,我都要他的命。”
陸歸景也是肅然應下,“師叔放心。”
以落永晝對魔族的了解,他不難想象到幕後之人的手段。
先宗門,再親友,一點點把穆曦微和這個人間所有的親緣羈絆斬斷,挖去他的根基,廢去他的羽翼。
是個人都受不了這種削骨之痛,再佐以慢火細熬,永無出頭之日,也永無痛苦平息之日。
自己所認識的人,自己的親人朋友,統統因為自己的緣故無辜橫死。
害死他親友的是魔族,想他死的是人族,人魔兩族,沒一個想要他好,沒一個有他一塊容身之地。
舉世皆敵,舉目皆惡意。
是個人都得瘋。
落永晝忽然有點喘不過氣,攥緊了明燭初光。
他將明燭初光攥得很緊很緊,以至於掌上肌膚被深深刻出了劍柄上花紋,青紫帶淤血。
落永晝猶且覺得明燭初光不夠。
因為他平生第一次這樣沒有把握。
沒有把握能讓穆曦微和人族兩全。
沒有把握這一次行事能不欠於人,無愧於心。
他沉默了很久,終於是收斂起所有情緒:“另外,暫時彆讓穆曦微知道明鏡台的事。等我查清楚後,我會以劍聖身份,帶那人的人頭去親自告知穆曦微事情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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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峰上麵景物一片片破碎,陸歸景的影像虛化他眼前,唯獨胸口仍存著鬱結的怒氣,告訴落永晝他剛剛曆經過一場百年前的回憶幻境。
大量的回憶伴著現世的記憶一同湧入落永晝腦海,雙線交錯之間,他頗有種頭疼欲裂之感。
他是誰,他在哪兒,他身處何方?
一直到眼前黑的不是那麼厲害,舉目望去窗外是茫茫的雲海,落永晝才慢慢地想起來,理順了自己處境。
托穆七和談半生兩個王八蛋的福,他在現世世界差點丟了命。
現在應該是在回白雲間的飛舟上。
看起來自己陷入回憶的時間並沒有太久。
“師父,您醒了。”
穆曦微板著臉刻意不去看他,聲音也平平板板的,如果不是落永晝神識敏銳,還真聽不出他裡頭那點慶幸之意:
“天道有靈,您以後的誓言,還是彆亂發了吧。”
落永晝想起來了。
就在他陷入回憶環境之前,他還信誓旦旦告訴穆曦微自己這輩子隻喜歡過他一個人,順便立了個誓。
誓沒立完自己就暈了。
落永晝了解內情,知道是他身陷回憶環境,逼不得已。
如果按不知道內情的穆曦微視角看,就是落永晝始亂終棄,自己作死還偏要逞強,結果用血的教訓告訴彆人不能隨便立假誓。
天道之下,人人平等。
哪怕劍聖也一樣,作死發假誓欺騙人感情的事情不值得同情。
落永晝光是想一想就要窒息了。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