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是違製的。不過薑安城是迎新君破敵虜的第一大功臣,真要這麼做,宮裡宮外的大約也會給他這個麵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看不見。
“彆了,沒的給父親添堵。”
薑雍容一麵整理自己的書架,一麵道。
清涼殿比坤良殿小得多,能帶過去的東西很少。此後餘生漫漫,還需要許多東西才能打發無儘的光陰,她挑選的全是詰屈聱牙的大部頭,隻有七八十老學究才會去鑽研的那種。
她是薑家最無能的皇後,也是父親最恥辱的敗績。頭兩年父親還動用一切力量去幫她爭取帝心,後麵發現全是徒勞無功,便徹底放棄了她。這會兒她喪家之犬一般回到父親麵前,父親大約連看她一眼都會覺得煩心。
那麼,不去煩他,就算是她最後的孝心了。
薑安城想了一想,又道:“那我替你在外頭置所宅子,城裡也好,城外也好,看你喜歡在哪裡。”
薑雍容抬起了頭,隔著書架望著薑安城的眼睛:“二哥,反正是孤獨終老,在哪裡都是一樣的,你不必為我費心了。”
陽光斜斜地從窗棱處照進來,書架前有塵埃在光柱裡輕輕飛舞。薑雍容就站在這光柱中,光柱仿佛融進了她的肌膚,然後再從她的肌膚中透出來,藏書之地偏於幽暗,而她仿佛自成光源。
如此年輕,如此美麗,就像一朵花才剛剛開放,怎麼能就扔在深宮的角落裡任其腐爛?
“阿容。”薑安城低低喚了一聲,明知道坤良殿沒有旁人,還是左右看了看,確認魯嬤嬤和思儀都不在,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到薑雍容麵前。
薑雍容隻看了一眼信封:“榮王的?”
薑安城臉上微微一喜:“你怎麼知道?”難道她就在等這封信?
“上麵是他的字。”
薑安城喜色愈深:“五年了,你還記得他的字,可見——”
薑雍容抬頭看了他一眼,“二哥,不是我要記得,是我看過的東西想忘也忘不了。”
薑安城:“……”
薑雍容自幼聰慧,三歲便啟蒙認字,跟著夫子念《千字文》,夫子即教即誦,過目不忘,薑家上下都讚不絕口。有一天薑雍容來找他,他正被夫子盯著讀《尚書》。《尚書》乃三代誥命之學,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哪裡弄得懂?不過是死記硬背而已。
背到“寅賓出日”,下一句怎麼也想不起來,眼看夫子已經拿起了戒尺,心中越發著急,小雍容忽然在旁邊道:“平秩東作。”
確實是這句!薑安城連忙接著背下去,背到“厥民析”下麵一句,“鳥獸”起頭,卻又卡了半天,小雍容道:“鳥獸孳尾。”
第一句還可以說是誤打誤撞,第二句就不能再說是巧合了,不單薑安城,連夫子都刮目相看,問:“大小姐是怎麼知道的?”
“我聽二哥讀了五遍了。”小雍容乖乖巧巧地道。
“光用聽的你就背下記住了?”夫子兩眼放光,“背背看。”
小雍容便朗朗將那段背了一遍,明明不解其意,卻是口齒清楚,一字不爽。
“奇才啊,奇才!”夫子大驚,薑家上下震動,父親聞訊而來,親自教薑雍容讀完那篇《堯典》,薑雍容不單脫口成誦,連意思也記得清清楚楚。
父親大喜,一把抱起小雍容:“容兒真是上天賜給大央和薑家的禮物,將來必定能成為一代賢後,青史留名!”
父親一向很少同孩子親近,這樣的擁抱應該是小雍容記憶中的第一次,所以小雍容雙手摟住父親的脖頸,笑得很開心。
但薑安城寧願小雍容沒有這點過人之處。因為從那之後,她的童年就結束了。
父親幾乎是想把世上所有的知識全塞進她的腦子裡,翰林大儒、書畫大家、名人逸士……皆被請到薑家,教授小雍容。她的時間全被四書五經和琴棋書畫等等擠滿了,連吃飯時都有專人在旁邊讀書給她聽,他的小書房裡再也不會有個小妹妹來找他玩了,因為她比他要忙得多。
此時此刻,薑安城依然衷心希望薑雍容記得榮王的字不是因為記性好,而是因為對榮王上心。
他道:“榮王至今沒有娶王妃,他心中一直有你。從前這話我不好說,現在說出來也無妨了。阿容,你還年輕,榮王說隻要你點頭,他便拋下王位帶你走。江南也好,塞外也好,你們們不用在意聲名羈絆,自由自在過活,多好。”
在薑安城期待的目光中,薑雍容接過信,然後揭開一旁的薰籠罩子,將信擱了上去。
深秋的殿內已經有幾分寒冷,碳盆燒得紅融融,信上很快便被火焰舔食乾淨。
薑安城失色:“阿容!”
“二哥,為後宮妃嬪傳遞私信,是大忌。”薑雍容淡淡道,“對我來說,榮王隻是兄長的朋友,旁的什麼也不是。再者,江南塞外,要是我願意去,一個人也去得,不需要男人帶我去。”
她從書上讀到過天大地大,讀到過寒外飛雪,讀到過江南煙雨。少年時候也曾經憧憬向往過,還曾經和兄長與榮王坐在一起高談闊論過。但現在,那些少時的願望就像是枝頭來不及開放就已經在寒風中枯萎的花苞,再也沒有開放的興致和可能了。
*
在一個極好的天氣裡,薑雍容搬離了坤良宮。
天藍如玉,一絲雲也沒有,琉璃瓦燦燦發光,樹葉轉為金黃,空氣裡全是草木的芬芳。
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裡麵的殿宇森森,埋葬了她從十五歲到二十歲的五年時光,埋葬了她從天之驕女到冷宮寂後的不甘與掙紮,埋葬了她成為一代賢後的夢想。
像一個墳墓。
清涼殿的前一位主人信佛信得很虔誠,不大的宮殿裡還特意辟了一間宮室出來做佛堂。
前院的臘梅樹十分巨大,上麵的葉子還未落儘,但已經結了密密的細小花骨朵。後院不小,還有一口池塘,幾條花團錦簇的錦鯉在水裡吐泡泡。
薑雍容在池塘邊佇立良久,凝神低頭,看得思儀有點心驚膽戰,直擔心她會想不開。
魯嬤嬤的心比她更驚,臉色發白,和思儀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地地接近,想把薑雍容拉過來。
然後就聽薑雍容道:“這魚不錯,可以燉湯。”
魯嬤嬤:“……”
思儀:“……”
魯嬤嬤和思儀又安心地去忙碌了,兩人還在小廚房翻找看看有沒有什麼工具可以撈魚。薑雍容還站在池邊,池水碧綠,倒映出她的影子。
方才那一瞬,確實是想跳進去。
沒有來由地,她自己並沒有刻意想尋死,隻是莫名冒出了這麼一個念頭。
隻是再想想,魯嬤嬤第一個會殉主,思儀想不開的話,就會是第二個。
所以……還是喝魚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