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遺孤(1 / 2)

吾皇 山中君 9785 字 3個月前

清涼殿殿如其名,窗開得極大,又極低,長風過境,能吹得人片甲不存,應當很適合用來避暑。

魯嬤嬤帶著思儀將窗紙又糊了一層,好歹能抵卸行將入冬的寒風了。

三個人幾乎與世隔絕,思儀每個月會去支領薑雍容的則例,每次帶回來一大堆消息,大到應選的貴女們已經入宮,小到兩個太監打了一架,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陛下這幾天不是去太廟了麼?原本那班貴女天再冷也會打扮得花枝招展,沒事也要往禦花園逛上幾圈,說是欣賞園中美景。可這會兒菊花謝了,梅花還沒開,有什麼美景啊!這不,陛下不在,禦花園是一個人影都見不著了。”

薑雍容從坤良宮帶出來好些陳年古卷,書頁都已經開始泛黃發脆,她計劃全部抄錄一遍,單隻這項事,大概能耗去幾年光陰。

思儀的聲音對她來說形同外麵的風聲與鳥鳴,左耳進,右耳出,不過聽到這裡,筆頓了一下。

去太廟齋戒祭祖,是登基大典之前的最後一件事項,看來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

果然思儀緊接著就說起了登基大典的事,各處是如何如何忙碌,外頭又是如何如何熱鬨,說得十分起勁。

外頭越熱鬨,也襯得這裡越冷清,魯嬤嬤怕勾起薑雍容的傷心事,遂彆開話題,問思儀這次進來的貴女有哪些,有沒有哪個出挑些。

這話題思儀十分感興趣,笑嘻嘻道:“聽說這回送進來的一個個來頭都不小,大家都說陛下的後宮裡是百廢待興,進來的人人有份,都能得個尊號。這一拔人裡生得最好的有幾個人,像古家的小郡主,雲相爺家的二小姐,趙尚書家的大小姐,還有一個人,嬤嬤你萬萬想不到。”

“誰?”

思儀道:“咱們家的四小姐!”

魯嬤嬤一愣:“四小姐是庶女啊。”

但又一想,大公子早逝,夫人隻留下一子一女,薑家統共隻有薑雍容一個嫡女,剩下的都是庶出,家主大人也是沒辦法吧?不然,憑著風家的太/祖爺立下過的遺旨,風氏皇帝必娶薑氏嫡女為後,家主大人說什麼也不會放過後位,一定會送個嫡女進來。

薑雍容原本正在窗前抄經,聞言淡淡道:“她應該已經是嫡女了。”

思儀和魯嬤嬤都意外:“什麼?!”

因為大央的後座是薑家的囊中物,父親絕不會拱手讓給彆人。

她這裡已經敗了一次,父親絕不允許有第二次。

四妹薑雲容的母親古姨娘是古王府的旁支,為了嫁給薑家家主甘當妾室,父親也很給古王府的麵子,給了她貴妾的身份。如今母親已經去世,為了能讓薑家再出一個皇後,抬妾為妻又算得了什麼?

但這些沒必要細說,她正想隨口說一句“我猜的”,窗外忽然傳來了哭聲。

從前總覺得坤良宮安靜,但總有響動從宮門外傳進來,或宴樂聲,或腳步聲,或說話聲……多少有點人氣。這裡才真是實打實的靜,鎮日裡隻剩下風聲,不往外望還以為自己身在深山老林。

因此,陡然聽到一絲外頭的人聲,屋子裡的三個人都愣了一下。

哭聲飄在風裡,模模糊糊,十分稚嫩,又帶著幾分沙啞,像是一個哭啞了嗓子依舊在嚎哭的小孩子。

思儀連忙出來。

這一看不打緊,登時嚇了一跳。

確然是個小孩子。

宮裡唯一的小孩子。

傅貴妃所出的皇子風啟正,小名年年。

思儀僅在年節大典時見過他幾次,一次比一次玉雪可愛,現在卻是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身上臉上都是泥。他才過兩歲,哇哇大叫,口裡含糊不清地叫道:“阿姆……母妃……阿姆……母妃……”

他是整座皇宮的寶貝,此時身邊卻一個宮人都沒有。他獨自跌跌撞撞走在寒風中,身上連件厚衣裳都沒有,腳上的鞋隻剩一隻,另一隻腳上踩著一隻彈墨綢襪,今天風又大,思儀看著都心疼,正要跑過去,忽然被人被拉住。

魯嬤嬤在她身後,板著臉道:“自己的活計做好了麼?有空在這裡管彆人的閒事?”

“這是閒事麼?”思儀忍不住道,“這可是先帝唯一的孩子!是皇子啊嬤嬤!”

“你也知道那是先帝的孩子!”魯嬤嬤把“先帝”兩個字咬得重重的,“這不乾我們的事。快跟我進去。”

“嬤嬤!”思儀叫了起來,瞧魯嬤嬤沉得能滴下水來的臉色就知道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了,但又不能眼睜睜看著小皇子這麼可憐,她一咬牙,想掙開嬤嬤抱小皇子抱回來。

魯嬤嬤盯著她道:“你用點腦子!那是皇子,他身邊的乳母嬤嬤宮女太監一大堆,你什麼時候見過他一個人?”

思儀道:“這不是宮裡忙麼,又是要登基,又是要選後,又是要準備先帝的奉安大典——”

魯嬤嬤打斷她:“就算身邊的人都死絕了,他也該待在漱玉堂,他一個兩歲大點的小孩子,是怎麼一個人走到這裡來的?”

“……”思儀被問住了。確實,從貴妃的寢宮漱玉堂到這裡少說也有好幾裡地,小皇子是怎麼過來的?

“再有,宮裡的人難道全都是瞎子聾子,他這一路哭著喊著,竟然沒人聽見沒人看見,隻有你一個人有良心,就等你一個人去救他?”

思儀囁嚅,答不上來。以往小皇子哼唧一聲,人人都前仆後繼,那場麵思儀可是親眼見過的。

魯嬤嬤重重地歎了口氣,“你啊,主子身邊的侍女哪一個不是經過千挑萬選,論性情論才華,比一般的官家小姐還要拿得出手。隻有你一個人是例外,就因為主子喜歡你的性子,所以破格將你提拔上來。不說要你多知道感恩,好歹彆給她惹麻煩才是!”

思儀低下頭,她現在已經知道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可是金貴嬌嫩的小皇子這麼可憐,思儀實在很難做到視若無睹。

驀地她想到了一個法子,道:“我把他送回漱玉堂去,交給漱玉堂的人照料。這樣既救了小皇子,又不給主子添麻煩!”

她向來是說乾就乾的性子,一下掙開了魯嬤嬤,魯嬤嬤急得直叫嚷:“你給我回來!”

“讓她去吧。”薑雍容的聲音在魯嬤嬤身後響起,不知何時出來的,身上披著一件半舊的狐裘,頭上挽著個簡單的家常發髻,神情淡淡的,聲音也是,“再沒人管,那孩子就完了。”

先帝在時,這孩子是金貴的皇長子。可現在新皇在位,這孩子的位置就十分尷尬,留著他,就像是往新皇眼睛裡揉了粒沙子,除去他,又沒有人肯背上這個罵名,畢竟他的父母雙雙殉國,隻剩這一個遺孤。

在深宮中想要除去一個人,基本不用動刀子。這樣一個小孩,小貓小狗似的,隻要把他身邊的人抽走,沒人照看,他就像寒風中的嫩芽那樣,說沒就沒了。

這樣做一點兒也不著痕跡,而且上體聖心,不單不會治罪,說不定還有賞賜。

“可不該是主子你啊!”魯嬤嬤焦急,這孩子會出現在這裡,明顯是有心人故意安排的。 “這擺明衝著你來的!”

薑雍容同意。這一帶住的都是些老太妃,沒有人會費心跟她們過不去。但其實她和她們也差不了多少,唯一的不同大約就是老太妃們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解脫,而她還要繼續活上好幾十年。

“那就更得救了。”薑雍容輕聲道,“既然有人想對付我,躲得了這次也會有下次,又何必賠上一條性命?”

思儀抱著年年過來,她無師自通地仿佛天生就知道怎麼哄孩子,一麵走一麵柔聲安慰。

年年受寒受凍受餓受苦,這會兒終於得了個安穩所在,淚水止住了,猶抽抽噎噎地:“阿姆……母妃……”

思儀抱著他直到薑雍容麵前,低聲道:“主子,我這就送他回漱玉堂。”

薑雍容低頭看著思儀懷裡的年年。

這孩子隨他娘傅貴妃,眉眼十分娟秀,玉雪可愛。隻是一雙眼睛哭得通紅,像一隻驚魂未定的小獸,看看思儀又看看魯嬤嬤,扁扁嘴又要哭出來。

以他小小的腦袋一定弄不明白,原來那些一直環繞在他身邊的人、那些一直抱著他哄著他的人,突然之間像是換了一張麵孔,全都不理他,就好像他根本沒有在世上存在過一樣。

忽地,他看到了雍容,“哇”一聲大哭,在思儀懷裡掙向她:“母妃……母妃抱抱!”

薑雍容怔了怔,她和貴妃並不像。貴妃出身江南,生得小巧玲瓏,清麗脫俗。不過在孩子的眼中,也許所有的大人都是一般地高不可及,再加上貴妃性子清冷,孩子多由乳母照顧,這會兒竟然認錯了人。

薑雍容沒抱過小孩子,但眼看年年鬨得厲害,簡直像條活魚一般,思儀加上魯嬤嬤都按不住他,她隻好頗為僵硬地伸出手,接過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