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遺孤(2 / 2)

吾皇 山中君 9785 字 3個月前

年年的哭鬨立即止住了,他把臉貼在她身上的狐裘上,狐裘帶著體溫與香氣,讓他的眉眼都安靜了下來,隻剩抽噎:“嗚嗚母妃……”

薑雍容明白了,原來是因為身上的狐裘。

這是最上等的銀狐,鋒毛根根直立,又柔軟又暖和,非妃位以上不能享,平時難得見母親一麵的小皇子就是憑借這樣來辨認母親的。

“我不是你母妃,我是……”薑雍容說到這裡頓住了。

以往重大的年節時,她會像一件擺設一樣出現在皇帝身邊的座席上,年年也曾被乳母抱出來行禮,教他叫一聲“母後”,他便跟著叫一聲。

但被教的人念過就忘,被叫的人也全沒放在心上,此時薑雍容停了停才吐出那兩個生疏的字:“……母後。”

“母後。”年年奶聲奶氣地重複一遍,跟著又把臉貼到了狐裘上,也不知是太累了還是怎地,眼一閉,臉上的淚痕還沒有乾,人就已經睡著了。

思儀伸手道:“主子,我把他送回漱玉堂吧?”

“玉漱堂隻怕早已經沒人了。”薑雍容說著,把年年交給思儀,年年的手猶抓著狐裘不放,薑雍容把狐裘解下來,覆在年年身上,年年睡顏頓時更安穩了,“讓他留下來吧。”

思儀又驚又喜,直想大聲應個“是”字,又怕吵醒年年,忙忍住,然後笑嘻嘻向魯嬤嬤道,“嬤嬤你看,主子挺喜歡小孩子的……”

魯嬤嬤直接給了她一記爆栗子:“就你事多!”

薑雍容喜不喜歡小孩子,魯嬤嬤不知道,但從方才薑雍容看年年的眼神,魯嬤嬤知道她定然是想起了過去的自己。

曾經高高在上,什麼都擁有,一朝跌落塵埃,什麼都不是。

魯嬤嬤長長地歎了口氣。

轉瞬一顆心又揪起來。

主子都落到這個地步了,宮裡還有人跟主子過不去?把這燙手山芋送過來的人會是誰?

*

清涼殿添了個小小人口,有一件事擺在頭等。

年年他,還沒斷奶。

母乳養人,宮裡的孩子多有吃到**歲的,年年如今兩歲多一點,正是離不開乳母的時候。

但清涼殿沒有乳母。

這天實在是他累極了,被魯嬤嬤糊弄著喂了一點魚湯,便沉沉地睡著了,但可以想見,明天一早醒來肯定又要找奶吃。

魯嬤嬤去了趟漱玉堂,想找找年年的乳母。

可果如薑雍容所料,漱玉堂裡已經是人去樓空,再問執事太監,說是一個乳母死於叛軍之手,另一個乳母告假還鄉了。

乳母尚未找到,年年一覺睡到下午,人還沒醒,卻總是踢被子,再一看臉色發紅,額頭燒得滾燙。

魯嬤嬤到底有帶娃的經驗,道:“不好,定是之前受寒了,得快去請太醫。”

思儀立即忙忙地去太醫苑,結果空手而回,哭喪著臉道:“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太醫們一個個不是肚子痛就是家裡有事,全都來不了。”

薑雍容沒有說話。

原因很簡單。因為登基之後便是大婚,萬眾期待的是新任帝後生下嫡子,年年,已經被所有人放棄了。

就像當初她被放棄一樣。

她還是把事情想得簡單了,不知道小孩子是這樣脆弱的東西。也許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殺一個孩子不用見血,一場急病就足夠了。

所以,她如果抱養年年,且養得不錯,那就是明擺著得罪新帝新後,是罪。

如果見死不救,讓年年死在她的清涼殿外,還是罪。

如果抱養年年,照顧不周,導致年年夭折,當然還是罪。

把年年驅趕過來的人,已經將她置於死局之中,手段還真是不壞。

魯嬤嬤怒道:“就算是住到了清涼殿,主子也依然是皇後!我就不信了,是誰給他們的膽子,這樣怠慢皇後娘娘的懿旨!”

她說著就要去太醫苑。

“阿姆。”薑雍容喚住了她,看了看外麵的天色。

將近酉時了,天邊鋪滿雲霞,輝煌燦爛。

太廟齋戒有一定的時辰,按規矩是踏著清晨第一縷陽光入太廟,然後在最後一縷霞光消失之前回皇宮,意謂“光輝永沐,澤被萬民”。

風長天快回宮了。

太廟在皇宮以西,他必然是從西華門進來,那將是他離這裡最近的時候。

“就算這次能逼令太醫醫治,下次呢?”薑雍容道,“要留下這孩子一條命,就得為他求一條活路。”

魯嬤嬤和思儀已經很久不曾見過薑雍容這樣的眼神了。幾年來薑雍容的眼神常常是空悠悠一片,對什麼都無所謂,對什麼都不在意,而此時她的眸子透著一抹微光,冷然,湛然,明淨逼人。

在這一個瞬間,魯嬤嬤和思儀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薑雍容。

薑雍容回到自己房裡,在琴案前坐下,一麵看著天色,計算著風長天的歸程,一麵讓思緒一直沿著時光回溯,回溯到學琴的最初,螢道長彈《黃鶯啼》的時候。

她彈的《黃鶯啼》清麗流暢,螢道長彈的《莧鶯啼》豁達瀟灑。

她的人生背負得太重,丟失的又太多,這輩子就沒有體會過什麼叫做“豁達”。

但她可以學。

她的耳朵還記得螢道長當時的琴聲,她的眼睛還記得螢道長當時的神態,她用她的記憶將當時的情景全盤複蘇,等到酉正到來之刻,手指錚然拔動了琴弦。

琴音從弦上流泄,灑脫如隱世的老者濯足而歌。

為了讓聲音傳得足夠遠,她將音拔高了不少,更多了一絲爽利的意味,無意中倒是更接近記憶中的琴聲了。

這裡離西華門尚有一段距離,但據說練武之人的耳力遠超常人,風長天的武功已經到了刀槍不入的境界,耳力也一定很厲害。

她猜對了。

幾乎是琴聲剛剛停歇之時,宮門外傳來了風長天一聲咆哮:

“姓、螢、的!你給我滾出來——”

隨著最後一個字落地,清涼殿的大門步上坤良宮的後塵,裂作兩半,轟然倒地。

薑雍容:“……”

失算了。

應該先給他開好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