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原的書房外是一片池塘。
三月末的天氣,萬物已經複蘇,柳樹開始吐絮,一片片小荷葉浮出水麵,鮮嫩欲滴,像是剛剛用綠緞子裁出來似的。
少年時代,幾乎是每一天,她都會經過這片池塘,到父親的書房中受教。
有時是旁聽父親和朝中諸臣議政,有時是陪父親下棋,有時是和父親聊一聊經史子集國計民生,有時隻是為父親奏一回琴,或者泡一壺茶。
算起來,這條路她已經有六年沒有走過。
恍如隔世。
書房中,炭火微紅,壺中的水已經微微作響。
薑原穿著家常衣衫,坐在蒲團上,半閉著眼睛,像是在凝神聽水聲。
薑雍容走過去坐下,拿布巾墊著手,提起水壺。
先取茶,再洗茶,然後才是泡茶。
她將茶盞雙手捧到薑原麵前:“父親請喝茶。”
“回來了?”薑原睜開眼,接過茶,喝了一口,細長的眸子上下打量她一下,微微頷首,“茶還是舊口口味,但我的阿容已經長大了。”
“女兒不管長到多大,都還在父親的手心裡。”薑雍容望著父親,問道,“光明菩薩和靈台神女是出自父親之後和吧?”
“你猜對了一半。”薑原道,“光明菩薩不是我做的。不過既然有了光明菩薩,靈台神女便也能應運而生。”
薑雍容明白了。
那一次風長天的刀槍不入催生出了在老百姓心中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但要到而今家家戶戶供奉的地步,顯然少不了保皇派的推波助瀾。
他們在做這些的時候說不定還有些提心吊膽,生握薑原出手破壞,哪知道薑原順水推舟,為光明菩薩配了一位靈台神女,為薑雍容的回京鋪平了道路。
要在百姓心中營造出一位神佛,顯然要花費漫長的時間和極大的精力,薑雍容道:“父親怎麼知道我會回來?”
“我當然知道你會回來。”薑原微笑,他的年紀已然不清,但保養極佳,麵如冠玉,俊美非凡,“我教養出來的是一隻飛天的鳳凰,怎麼可能會守在雞窩裡孵蛋呢?”
少女時代的薑雍容最最仰慕的就是父親這樣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起,眸子裡浮現淡淡笑意,有一種強大而篤定的感覺,仿佛天下皆在手中,談笑之間便能翻雲覆雨。
長大之後她才明白,那不是“仿佛”,那是真的。
父親確實是這個天下最強大的那一個。
——也是最危險的那一個。
她垂下了眼睛:“我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回來。”
“阿容,彆忘了你姓薑,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無論是冷宮中的死寂,還是宮外的平淡,皆不適合你。”薑原溫和地道,“你想離開,想去過平凡人的人生,都那是你不了解自己的緣故。手給我。”
薑雍容順從地伸出雙手。
她的手十指纖長,瑩白如玉,像是天神拿整塊的白玉雕刻而成。
薑原捧住了她的手,像捧著一件舉世罕見的珍物:“這雙手能撫琴奏樂,能騎馬射箭,能賦詩填詞,能做策論也能批奏折……這樣一雙手,若真學尋常婦人洗衣做飯相夫教子,豈不是暴殄天物?不單浪費了你的天分,也浪費了我的心血。
你會回來。因為你不可能成為一個普通人,你生來就站得比他們高,看得比他們遠,要的也比他們多。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隻要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再有一間屋子遮風避雨,一份差事養家糊口,這輩子便知足了。了不起有幾個貪心的,也隻是想要更大的屋子,更掙錢的差事,更高的官位,更多的奴仆。但你不一樣……阿容,告訴我,你回來是想要什麼?”
“我想要真相。”薑雍容望著薑原,就像當初那個眉目澄淨的少女讀書遇到了疑難,聽政遇到了不解,想要問父親要一個答案,“當年陷害武正明武將軍的人是父親您麼?”
“唉。”薑原鬆開她的手,歎了口氣,“我的阿容在外頭打聽了不少事啊。”
“父親。”薑雍容喚了一聲,聲音有點發緊。是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她在期待。
她期待父親訓斥她一頓,告訴她,她錯了,她是在誣蔑他。
“也罷,你已經長大了,這些事也該告訴你了。”薑原的聲音溫和,一如從前為她解答書中的疑點,“不錯,是我。”
薑雍容感覺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捶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