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可知,在二弟出生前後, 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看邵璟麵上仍舊帶著些許疑慮之色, 不知怎的, 邵康卻轉而提起了另一個話頭。
邵璟不知他為何這樣發問, 搖搖頭, 二位皆是他的兄長, 母後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向他提起兩位皇兄的遭遇,他又怎會知曉大哥之前的境況呢?
邵康本也就沒指望邵璟能回答得上來這個問題,便自己答了:
“父皇膝下子嗣不豐, 他即位後,便急需要一個孩子來堵住悠悠眾口, 可當時不知為什麼, 長達三年之久, 後宮之中沒有一個懷孕的妃嬪,莫名其妙地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直到我生母懷孕, 打破了這種平衡, 父皇自然是無比歡喜的, 賞了許多物件下來, 還提了我生母的位分, 也給了她不該有的念想。所以,在二弟出生以前,儘管父皇對我算不上寵愛,可在生母那裡,我至少還得到了些許的疼愛。
直至二弟出生, 再到後來你的出生,你們一個是他最寵愛的妃嬪生下的兒子,一個是中宮所出的嫡子,他在你們跟前完美地扮演了慈父的角色,可在我這裡呢?
你怕是不知道吧?大概在我八歲那年,恰好是二弟五歲生辰的那天,我感染了很嚴重的風寒,我的生母呢,生怕我挺不過來,要太醫守在身邊還不夠,還讓宮人去喊了正在給二弟過生辰的父皇。
你說,她究竟是怕我死前見不到自己父親最後一麵而深感遺憾呢,還是,想借著這個不受寵的兒子的死,來贏得父皇的一絲憐惜,好再懷上一個如二弟一般深得父皇寵愛的兒子呢?”
這話邵璟可沒辦法接,從心底裡他也不認同齊嬪的這般冷酷無情的做法,可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借著子女邀寵的,也是後宮中女子最常用的手段吧,興許正是這樣,後宮中的贏家,往往都是麵軟心硬、沒有喜怒哀樂一般的女子。
邵康既像是在問三弟,又像是在問自己,隻是,恐怕連他自己也給不出來一個確切的答案吧,自嘲地一笑,接著道:
“可是讓她大失所望的是,父皇隻讓高總管過來瞧了一眼,自己壓根兒就沒過來。
所以,之後哪怕是我挺過了那一道生死坎兒,她也好像是終於認清了我這個兒子在父皇心裡的地位似的,就連先前那點兒微末的疼愛此後也吝嗇於給我了。
你知道這麼多年我是怎麼長大的嗎?被父皇漠視,被生母無視,被宮人輕視,這樣的我,如他們所願,徹底長成了個平庸的樣子,你看,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邵璟此前也不知道大皇兄背後還有這樣心酸的故事,心下卻是對齊嬪生出了一股惱怒,哪怕大皇兄不得父皇看重,可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天家血脈,更是齊嬪的親生骨肉。
齊嬪對大皇兄感情平平也就罷了,竟然還縱著那群宮人如此慢待自己的兒子,怎配為人母呢?
隻是,現下,對著大皇兄不知何時一點點地彌漫上頹然之色的眼神,想要指責齊嬪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心下暗歎:“大哥怨父親,所以才不願意做個讓他滿意的兒子嗎?”
出乎邵璟預料的是,邵康竟然搖了搖頭:“不,我並不怨父親,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相處出來的,我這個兒子比不得二弟在他跟前的時間多,自然也就在他心裡分量不一了。
可我的生母呢,就如同後宮中最不缺乏的那種女子一般,妄想著母以子貴,一步登天,哪有那般容易的好事?殊不知母以子貴的前提得是子以母貴才行。
我的生母,不得父皇寵愛,能夠懷上我便已經是極幸運的事情了,尤其我還是個兒子,等我長大了,出宮開府,待她成了太嬪以後接她出宮養老,如此平平穩穩地過一生難道不好嗎?
她卻非要好高騖遠,強求本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甚至將她沒有得到父皇看重的遺憾強加在了我的身上,論疼愛我比不得二弟,論靠山我比不得你,你說,究竟是誰給她的信心,讓她生出這般妄念來呢?”
邵璟也不知該如何說了,但是從心底裡,他開始佩服起這個大哥的胸襟來,不是誰都能夠有這般覺悟的,世界上想要得到更多的人多了去了,最終能得償所願的又有幾人呢?
邵康歎道:“若是她能像當初為我起名‘康’字一般一直不變該有多好!可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如果,所以,這麼多年看上去好似我一直在聽她的話,安安分分地當個齊家手中的棋子。
實際上,又何嘗不是我在利用齊家的勢力呢?雖然勢力不大,總歸是聊勝於無,這麼多年下來,我早就脫離了齊家的掌控。隻是,方才三弟問我,為什麼不選擇自己做個父皇眼中最合適的人選呢?
隻因,我不願!她最在意的不就是能不能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嗎?我為何要拚死拚活地達成她的願望呢?倒不如就這般,做個閒散王爺。
她若是願意來我府上安分地當個老太君,我也不會推之門外,哪怕做不到日夜侍奉那般孝順,念著她給我性命,我也絕不會苛待她。
她若是不願!那便請三弟,看在我的麵上,看在這幾年我甚少給你下絆子的份上,看在你我兄弟二人今日敘話的份上,終歸好生讓她在宮中頤養天年吧!”
說到最後,邵康的聲音已是幾不可聞了。這麼一番話下來,邵璟也就明白了兄長的意思,終歸還是母子,哪怕嘴上再是說著怨恨的話語,兄長也仍舊是對這個生母有感情的。
這麼一思量,邵璟也就明白他接下來該怎麼做了,隻是做了這麼多年明麵上的對手,如今一番言辭懇切的談話便想將他的防備之心全盤打消自然是不可能的,語氣中便帶了幾分試探的意味道:“那不知兄長接下來有何打算呢?”
邵康回過神來,似笑非笑地道:“二弟既然去了衢州,為兄便想著帶上府內家眷自請前往揚州吧,那裡倒是個好地方,隻是怕是沒法親眼看見祭祀大典的盛況了。”
之所以不等著祭祀大典過後再啟程,便是考慮到若是邵璟剛一即位,昔日的皇長兄便要離京,不知道的還以為邵璟在背後做了些什麼不為人知的小動作,容不得自己的手足兄弟呢。
邵璟微微頷首,默默承了大皇兄的這份情,既然皇兄喜歡揚州那個地方,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將買在了揚州地界的皇莊交與皇兄打理吧。
不過此事還隻是他一人的想法,最終還是得父皇拍板點頭才行,不管怎麼說,邵璟算是對這件事情上了心,也算是對大皇兄直接地助他一臂之力的一份回贈吧。
天啟二十七年,注定是要被載入史冊的一年,天啟帝下詔禪位,三皇子邵璟即位,改國號為“崇光”,史稱崇光皇帝。
這是曆史上第一個主動禪位的皇帝,也是史上第一次皇權更迭之間沒有發生任何流血兵變,更是自此開始了長達多年吏治清明、國運昌盛的崇光之治。
崇光帝即位後,尊天啟帝為太上皇,移居乾清宮,尊生母趙氏為懿仁皇太後,搬入慈寧宮,其餘後宮妃嬪各自加封太妃、太嬪,便不再一一道也了。
此外,封正妃薑氏為皇後,入主中宮,執掌鳳印,封嫡長女邵棠為端寧長公主,崇光帝本想將太子一並冊封下來,卻被眾臣以“大皇子年紀尚小,將來未定”之由給阻攔下來了。
當然,以崇光帝為皇子時的脾氣,自然不可能隻是因著大臣們千方百計的阻撓便就此作罷的,最後還是太上皇出麵來說了一句“策哥兒年紀還小,莫要折了他的福分”來平息了這場風波。
表麵上此事便這麼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實際上內裡如何,誰又能知道個中詳情呢?
俗話說“三年無改父道,是謂孝矣”,更何況太上皇這還活得好好的待在乾清宮呢,眾人隻知道的是,聖上原本想以此為由不再另加設恩科的,隻是太上皇卻出麵說要按祖宗規矩辦事,聖上這才下令要加開恩科。
因而,禮部這些日子可謂是忙翻了天,剛剛準備過隆重且容不得一點兒差錯的祭祀大典,便要緊接著準備皇後娘娘的封後大典。
雖然按祖宗規矩來說,未舉行大典之前便算不得皇後,可娘娘已然入主中宮,膝下又有一雙子女傍身,況且,不管以後後宮還會不會進新人,最起碼目前還是隻有皇後娘娘一人的後宮。
誰都不傻,這時候怎麼可能不機靈著點兒呢?因而,這封後大典也得萬分小心籌備著,若是出了岔子,隻怕他們禮部上上下下不說皇後娘娘了,想要給新即位的聖上留個好印象的盤算也就要落空了。
此外,這恩科的事情也是要禮部來籌辦的,主考官要定下來,考卷要定下來,況且,恩科又不同於正常的科考流程,從院試、鄉試到會試少說也得一年半載一般,恩科的時間要更緊些。
從現在開始籌備,按著聖上的意思,怕是要在四個月之內將會試的事情完全結束,由聖上來親自監考殿試,這麼一來,留給禮部的時間便更加緊張了。
隻不過忙歸忙,禮部的一把手聞大人最近雖然忙到不可開交,甚至為了表示出自己同禮部官員上上下下齊心協力的誠意,連家也甚少回去,恨不得一天從早到晚都住在這兒。
可同時,哪怕再是稍微掩飾了幾分,聞大人的好心情也是遮不住的,可不就是該春風得意嗎?當初在朝堂上說不定就是他的那番話才是使太上皇下定決心要禪位的最後一根稻草呢。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可不就是為聖上立功了嗎?如今這番忙碌,可不就是最好的說明嗎?要知道,朝堂之上,最怕的可不是忙起來,而是閒著坐冷板凳,忙才說明了聖上的看重呐!
如此這般作想的聞大人下意識地忘記了他曾經幫二皇子做過的那些事情,或許是二皇子被變相發配衢州、大皇子自請前往揚州,壓在心裡頭的最後一塊石頭也被挪走了,再也不用憂心來自二皇子蟄伏起來猛不丁可能會有的報複了。
總之,聞大人的春風得意與威遠將軍府最近在朝堂上的失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讓他們心裡頭更是大恨,二皇子可以一走了之,走前還有太上皇狀似撫慰的一大堆賞賜。
可他們蔣家呢?辛辛苦苦培養了淑太妃那麼多年,為二皇子明裡暗裡做了多少事情,如今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就連老爺子至今還臥病在床呢,蔣家人最近不管是朝堂還是女眷走動,都恨不得夾著尾巴做人,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呢?
太上皇他們怨不起,哪怕他退位了,可依舊是那個曾經殺伐果斷的帝王,手裡頭的那些勢力也還是在的。
皇上他們也沒辦法怨,還得在聖上手底下繼續討生活呢,他們早就巴不得躲得越嚴實越好,好能讓聖上忘記那些年蔣家做過的事情,又怎麼可能自己再跳出來蹦躂呢?
那麼,蔣家人的一腔怨憤總該有人去平息的,最近紅光滿麵的聞大人可不就這麼紮了他們的眼嗎?要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哪怕蔣老爺子倒下了,二皇子走了,可二皇子曾經手裡的那些人脈並沒有隨著他一並到衢州去。
蔣家好歹也因著這層血緣關係做了二皇子這一派這麼多年的領頭羊呢,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想必還是可以勞駕得了那些人脈的。
而此刻的聞大人卻是絲毫預料不到,已經有人要暗戳戳地拿他開刀了,倒是新即位的崇光帝,因著較為關注曾經的老對手的動靜,對蔣家的這番動作還是略知一二的,隻是,聞政?
動用手中的東西為他解圍,那還是算了吧,抱著這樣想法的崇光帝先是以一番大義凜然的說辭說服了自己,又緊接著不免想到了他在宮外結交的那位朋友了,看來,抽時間他也該避開父皇的耳目,出宮一趟了。
沈文暉在聽到新帝即位的消息以後,心道一聲果然,一切還是按著前世的軌跡在運行,隻不過,這一世多了位太上皇,並且將這一切事情發生的時間提前了兩年多罷了,不過,會試在即,一切在他沒有考中之前都是空談。
閒暇之餘,沈文暉也會隱約想到,他怕是不會再見到“世瑜兄”這位朋友了,抱著這樣的想法,當在鬆山書院的會客廳之中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沈文暉竟是忍不住生出一絲恍若隔世之感來。
“耀之?進來坐,你我二人今日好生敘敘話吧。”許是當了皇帝,心態上也略微有所轉變,沈文暉略微打量一番,便察覺到了這位兄長已然有所轉變的態度,隻聽這語氣,便帶了些反客為主的意味。
沈文暉微微哂笑,還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似是絲毫未曾察覺到今日書院外突然多了幾個人在徘徊:“世瑜兄今日怎麼過來了?可是有事來找小弟?”
既然邵璟仍舊以字來稱呼他,沈文暉也就樂得麵上仍是兄弟相稱,總之,主動權在對方手上,哪怕是對方更願意以上位者的姿態來麵對他,他也隻能乖乖受著,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