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長點點頭,並未多做評價,便又問起了下一題。
從四書,到五經,山長出題皆在其中。
三題過後,他突然點名,“程岩。”
程岩一怔,忙出列道:“學生程岩,拜見山長。”
心裡卻想著,山長居然會特意點他,多半是考上舍時的那篇策文湊效了。
山長:“你本經治《周易》?”
程岩:“正是。”
山長:“那你來說說,‘聖人體無’何解?”
“聖人體無”並非出自於《周易》,而是前人一位王姓大儒對“何為聖人”的一種理解。
王大儒注《易》並非像以往一樣用象數,而是選擇了老子、莊子的思想來解《易》,並以此提出了“以無為本”的觀點。這種觀點曾頗具爭議,很多人都認為拿道家來解儒家,完全就是混淆儒道、標新立異,因此很排斥。
可自前朝起,士林中受此學說影響的人越來越多,已明顯有取代傳統經學之勢。
但學生們都知道,山長乃是鄭氏後裔,如今學生們耳熟能詳的《周易》注解,便是出自他先祖之手。
山長這麼問,不少人都為程岩捏了把汗。若程岩順著山長喜好作答,萬一日後傳了出去,隻怕會讓其他治《易》的考官不喜;可如果不順著山長,那……豈不得罪對方?
但程岩卻暗暗笑了,因為他知道,三年以後,山長將對《周易》做出新的注解,且正是沿襲王大儒的觀點!
於是,他鎮定道:“‘聖人體無’,乃是以無為之心包容天下的境界,其中的‘無’看似傳於道家,但並非是指道家的‘無情’,而是同《易》中大衍之數的‘一’類似,是高於一切的存在,若應在為政上,便是‘無為’。”
“而‘無為’當然也不是指道家的無為,《論語》有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這裡主張的‘無為’其實是基於道德上的修養與教化……”
程岩洋洋灑灑說了一通,基本上都是他的自我理解,因為前生他參加的那屆鄉試,朝廷就首次下詔以王大儒的注解為主解,並正式列入官學。
程岩認為,這與山長所出的注解不無關係,它意味著王大儒的觀點得到了鄭氏血脈的認同,更代表了一種傳承。
當然,也因為詔令下得倉促,那年的《周易》題特彆簡單……
等他說完,整個上舍鴉雀無聲,不少人心中佩服程岩有膽,但也都戰戰兢兢地偷眼打量山長,不知是否會召來後者的雷霆之怒。
然而山長卻首次露出笑容,緩緩吐出一字,“好。”
那個“好”字,也是當日山長所給予的唯一一次肯定。
待山長又抽問幾人以後,便轉道去了中舍,上舍中有人興奮,有人失落。
不少人圍著謝林問他那番言論,謝林雖嫉妒程岩得了山長誇獎,但此時也得意洋洋,侃侃而談,而何書海卻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旁。
“何兄。”
何書海抬頭,有氣無力道:“程兄,咩事?”
程岩笑著拍拍他,“山長不也沒說謝林對了嗎?若我們此時下場遇上這題,還得按照你的解。”
何書海頓時反應過來,不論謝林所解多合乎聖人本意,至少現在世人普遍所學習和接受的,都是他那種解法。
他或許錯了,但又沒錯。
“多扯。”何書海心下一鬆,真心笑起來。
冬至日隻上早課,下午放假。
等程岩從上舍出來,就見到了莊思宜。
“隻有你?小南和林兄呢?”程岩心下奇怪,他們四人昨日就說好要去縣裡逛一逛。
莊思宜笑得幸災樂禍,“回去哭了。”
程岩:“啊?”
莊思宜:“阮小南太緊張了,回答問題時口吃。”
程岩:“……”
莊思宜:“聽說阿岩今日很是風光?”
程岩抿唇一笑,“還行,你呢?”
莊思宜見程岩笑得可愛,心中一癢,“我可舍不得搶你風頭,根本就沒答。”
“是嗎?”程岩挑眉:“你要想搶我風頭,至少得先來上舍。”
莊思宜一笑,“你等著,明年春學,我必來。”
兩人結伴回寢舍,冬日風涼,程岩穿得略顯單薄,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莊思宜見了,很自然地解下披風為程岩披上。
“不用。”程岩想要拒絕,不小心碰到了莊思宜正為他係披風的手,對方的手很暖,讓他有種被燙到的錯覺。
莊思宜:“還不用?你的手涼得像冰。”
說話間,莊思宜已係好錦帶,見程岩一張小臉埋在黑狐毛中,更襯得白皙如雪,他心情很好地笑了下。
莊思宜順勢抓住程岩的手,想給他暖一暖,程岩微不自在,但也沒強硬地抽回手。
世間少有人能夠拒絕彆人真心的好意,程岩也不例外。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該對莊思宜設防,以免日後反目,又落得像前生一樣傷心。但這半年多相處下來,莊思宜待他真的沒話說,哪怕是親人也不過如此,程岩從來是個記恩的人,當仇不再是仇,他又怎能無動於衷?
正想著,忽聽有人喚他們,“莊兄,程兄。”
程岩回頭見是陸清顏,神色瞬間冷下來。
一旁的莊思宜也皺了皺眉,心想陸清顏頻頻出現,又花了百般心思吸引阿岩的注意,莫非是對阿岩有什麼企圖?
這一刻,莊思宜猛然警惕起來。